范霄霄回到客栈的时候还未下雪,她拂落斗篷的兜帽,搓暖和双手之后紧接着又搓了搓脸。
章纠白已经离开,她所住的客房里眼下空无一人。范霄霄站在室内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正望着床上的包袱发呆,客房门就被叩响了。
“东家,小的给您送热茶来了。”
客栈的伙计六宝将新烧好的热茶放在茶桌上,又将原先那壶凉了的茶拎了起来,口中主动交代:“章姑娘离开之前让小的在东家回屋之后给您送壶热果茶来。”
“她让你给我送热果茶了?”范霄霄的目光随之落在新送来的茶壶上,“她还说什么了?”
“章姑娘还说若是东家今日不打算走了,就让小的给东家送盆炭火上来,说这屋里太冻人了。”
六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范霄霄的神色,“东家,可要小的送炭火来?”
“先不急,你先下去忙吧。”范霄霄扶着茶桌坐下。
眼前的茶壶口正往外散着白气,可见茶水是刚烧好的。茶是果茶,闻着很香,倒上一杯茶捧在手里正好可以暖手。
待茶水温度降下去一些之后再喝便不至于烫喉咙,但足够暖嗓子。
六宝出去的时候顺道帮掩上了门,范霄霄将热茶捧着手里,口中喃喃:“热茶暖手,暖嗓,暖胃,连带着心也会跟着暖。”
音一落下去,室内再次恢复安静。
将手中的茶水喝下肚,范霄霄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鼻子也跟着泛酸。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空茶盏,渐渐察觉到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这一口茶给暖到了似的。
她好像有些明白章纠白为什么要吩咐伙计送来热茶。
这人的确是记着她爱喝热茶这事儿,但更重要的是这人看明白了她的处境。
章纠白知道她惦记着的是什么,执着的是什么,所以才吩咐了客栈伙计在适当的时候送壶热茶到她面前。
她喜欢的从来都是热茶,热茶暖手,暖嗓,暖胃,连带着心都会跟着暖起来。
怎么将茶换成了人,却又分不清了呢。
这人不正是跟壶茶一样,凉透了,你再怎么用力去捂,也是捂不热的。
将茶盏放回桌面,范霄霄突然起身往楼下跑。
“六宝,给我备马车——”
-
暖香坞,都城名楼之一。
不过这处名楼并非是那类汇集了珍馐美食的奢华酒肆,更非那高雅得能令广大名士齐聚一地的书楼或者诗园,而是一家妓馆。
当然,说到雅,它固然也有雅的地方,虽非大雅,但至少也有小雅。毕竟来暖香坞消遣的人很多,这些人身份不一,需求也不一。
有对那俗情艳事情有独钟的,也有对那雅乐清谈更感兴趣的,其坞主便视其客,合其需,作其美。
作为一处风月之地,楼里的姑娘不多不少共十六。
有的姑娘是因走投无路才在暖香坞挂了牌子卖艺不卖身,有的姑娘却只图与有缘人一晌贪欢只寻欢不谈情。
絮娘自诩是后者。
楼虽名为坞,但里头的人并不住在船上,只是后院邻溪,据城中的保漪湖不远,这才以坞为名。
在暖香坞,前院为主楼,多数姑娘都住在里头,后院有两座独栋小楼隔着一个不大的花园对望。
左边的小楼叫闻意楼,闻意二字被写在灯笼面上又被挂于屋檐下,瞧着很是风雅。右边的小楼虽也挂有灯笼,却没有题字。
章纠白绕过暖香坞的主院翻进后头无名小楼的院墙时已近午时。走上二楼卧房看到面前纱幔低垂,章纠白眉一挑:“这都晌午了你还不起,不饿么?”
“你这没良心的,一走就是三个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竟还会因为担心我饿着特意来唤我吃晌午饭?”
纱幔中央,絮娘软言软语地抱怨,“今早上你没来,你怎么知道我没起来吃早点?”
“我哪知道啊,是先前进院子的时候碰到了正要给你送饭的意娘,听她说了才知道的。”
章纠白走到床榻前,伸手将一层又一层的纱幔挂起,“我给你把饭菜放楼下的茶室了。”
“真是年纪大了一些,人也变得多话起来。”絮娘裹着软被语意不明地喃喃,也不知是在说意娘,还是她自己。
最后一道纱幔被挂起时,絮娘目光落在面前的章纠白脸上。
见章纠白正在眯着眼睛打量自己,她也眯着眼睛打量起了章纠白,但没打量多久,她就将眼睛一闭,吐出一句:“太亮了,刺得我眼睛疼。”
外头的光对于适应了室内黑暗的人来说的确是有些过亮了。
章纠白:“你先闭着眼缓一缓,再慢慢睁开,适应一会儿就不会觉得刺眼了。不过也别缓太久,我在茶室等你一起用饭啊。”
挂完纱幔,她又走到窗边将窗子给多打开两扇。
明明外头好吃的东西多得是,章纠白却偏偏对暖香坞的饭菜口味情有独钟,闻意又是个热情的,每次见到她来总会问一句用过饭了没有。
章纠白又是个不见外的,十次有八次,都能笑嘻嘻地说就算已经吃过了也还能再吃几口。
无声地笑了笑,絮娘依着章纠白的话闭了眼又缓缓睁开,睁眼之时,章纠白已不在面前了。
窗外的亮光依旧刺眼,絮娘伸手远远地触了触,喃喃:“这办法我晓得,虽有些用处,但对我来说,却没什么作用。”
章纠白说她在茶室等絮娘一起用饭,但絮娘下楼时章纠白已经将她那份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汤也快喝完了。
絮娘有些诧异:“怎么,今日还没用饭不成?”
“没呢。”絮娘刚坐下来就见到面前这姑娘巴巴地看着自己,唇上的油花亮闪闪的,“絮娘,我不在盛京城这阵子,范霄霄可来找过你了?”
“来过。”絮娘冲章纠白努努嘴,掏出一方干净帕子递过去,“这范姑娘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见面问我的第一句话就十分有意思。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她问我,怎么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一个人。”
面前的桌面上放着六个小菜,带荤菜的那一半都已经光盘了,絮娘拿起竹筷挑着剩余的素菜慢慢用,声音轻软。
“范姑娘与我说她遇见了一个见之则悦的人,因为想让这份愉悦长久地持续下去,她曾想方设法地走近对方想让对方喜欢上自己,可将近两年过去,对方却离她越来越远。”
“她说如今她再看到那人心情已没有从前那般愉悦,反而觉得难受,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总是想哭。”
“她问我,她与那男子的相遇究竟是善缘还是孽缘。”
“她还问我,面对这份缘,她该不该勉强下去。”
“虽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我只听了三言两语又哪里断得清什么善缘孽缘。”
“何止是我断不清,”絮娘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寥落,“就连那茶肆街角的说书先生也如此。你看他们虽花了十天半月才讲完一个故事,可临了也没怎么讲明白故事里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
“所以你怎么回答的?”章纠白好奇。
“我没有回答。”絮娘道,“我反问她,我说,你觉得你在见到他时感受到的那份愉悦,真的是喜欢吗?”
“我只是问她,若你觉得那种感觉的确是喜欢,那你可分得清是哪一种喜欢?你知道范姑娘怎么回答的吗?”
见章纠白摇头,絮娘放下了手中筷,一手扶着桌面微微倾身靠近章纠白:“她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若夜里做过一些不可名状的梦,梦中人就是这个人,这算是哪一种喜欢?”
章纠白微张着嘴,脸上微微泛红:“啊?”
“俗世俗人,都不是得道高僧,几人能做到空无杂念无欲无求。不过只是几场情梦,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絮娘指尖往章纠白脸上轻轻一点,轻柔语气里带着好奇与探究,“你呢,可有做过这样的梦?”
“没有。”章纠白果断摇头。
“啧,那是你情窍还未开。”
絮娘的手收了回去,语气渐渐转为疏懒,“情和念是可以拆分开的,其中的区别之大,做我们这一行的最能体会。你让范姑娘来找我,其实就是想让我跟她说明白这些,是不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章纠白眼睫一眨,转瞬嬉笑起来。
早在得知范霄霄在信中说准备随杨径来盛京城的时候,她就在回信里同范霄霄提过絮娘和暖香坞。
原本她想的是自己还没回京都,得给初来乍到的范霄霄介绍个熟悉盛京城的人同她说话解闷。
近两年里从书信中断断续续得知了范霄霄与杨径之间的事情,知晓范霄霄心中积攒了许多郁气,她思来想去,着实想不出还有谁能比絮娘更适合做这个开解人。
反正范霄霄不会因为谁的出身而轻贱谁,相反,若面前的人合眼缘她很快就能对人掏心掏肺。
心细如絮娘,即便她没事先点破因由也能在初见范霄霄的那一刻猜到她的意图。
见絮娘喝完汤再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章纠白顺手将菜盘子给收进食盒:“为报这份助友之情,这几个盘子我刷了。”
“有劳章女侠。”絮娘笑出声来,“放心吧,该说的我都同范姑娘说了,她并不是个糊涂的人,即便听不了十成十,慢慢琢磨下来听个七成七准没问题。”
絮娘:“有了这七成七,她就不至于为此日日垂泪,更不会想着寻死觅活了。”
是,有了这七成七,范霄霄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章纠白:“或许正是因为听进了这七成七,范霄霄今日才会想要收拾包袱离开盛京城吧。”
“范姑娘要离开盛京城?”絮娘脸色露出诧异之色,“若她真要因此离开盛京城,那她便是没将我的话听进七成七,顶多也就五成五。”
正说着呢,就听到外头有人往茶室这边走来。絮娘从窗口探头看了一眼,笑道:“是范姑娘。”
范霄霄来暖香坞了。
絮娘笑意未减:“要不要跟我赌一局?一两银子,押她此次前来为的是辞行还是来谈心做客。”
“无趣,我才不跟你赌。”
撂下一句话,章纠白拎起食盒走到后窗处纵身一跃。
“絮娘在吗?”范霄霄的声音在茶室门口响起来。
絮娘将几面擦拭一遍,起身相迎。“是范姑娘来了?快进来……”
絮娘:我押她不会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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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暖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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