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若不是窗棂外的芭蕉叶还歪着腰,青竹梢头挂着断线般的水珠,檐角垂落的雨帘刚歇,倒要叫人疑心,这场泼天大雨,是否真的来过。
沈清辞懒洋洋地歪靠在临窗的坐榻上,赤足踩着软绒踏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微凉的榻沿。
潮湿的风裹着草木气息翻涌进来,拂过那垂落的鬓发,沈清辞的目光却黏在紫檀木棋盘上的黑白子上,怔怔出神。
这是一盘难解的残棋。
黑子起初如奔雷破阵,霸道又强势地侵入白子腹地,待白子要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它又骤然收了锋芒,示敌以弱,踩着白子的底线步步蚕食,每一步都稳得像扎了根一样。
棋如人生,他与秦烨的纠缠,大抵也如这般,看似他占着“先生”的名分稳坐棋坪,实则那小子早像黑子般,悄无声息地浸满了他的生活。
自打秦烨住进国子监,便日日寻着由头来缠他。散学后总揣着一些半懂不懂的经义问题,凑到书案前絮絮叨叨,等他答得眉峰蹙起,才带着得逞的笑意晃悠悠离去。
这倒也罢了,偏那小兔崽子心机深沉,每回往返都不空着手。
头一回折了他水缸里的粉仙子,转天便捧来一串泛着冷光的狼牙手链;临走时顺走他常戴的紫竹发簪,再登门时竟奉上一把象牙鞘匕首……,连着五日,直到昨晚,更是抬来了眼前这副云子棋——紫檀木棋盘打磨得光润,黑白子落上去,连声音都透着贵气。
这单方面的礼尚往来,倒是颇有成效,抬眼望去,沈清辞的书房里竟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就连沈清辞此时,也忍不住惦记:大雨已经停歇,那小子今晚会不会来?会不会蹲在棋坪前,央着他把这盘棋下完?
心里刚浮起这般念头,便被沈清辞用力按了下去。
习惯,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掀了棋盘,彻底断了这纠缠,院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线,隔着湿漉漉的空气飘了进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凉:“先生,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沈清辞赤足踩上软底草鞋,起身时心里已打定主意:不管秦烨这回带了什么过来,今日都不准他留下,先前那些东西,也得一并让他搬走。
可当他走到廊下,看清楚秦烨掌心托着的东西时,到了嘴边的话竟卡在喉咙里,只剩一声轻呼:“你从哪儿抓来的雏鸟?绒毛都没换齐,这还不会飞吧?”
秦烨站在檐下,绸布长衫的下摆挂着零零碎碎的草屑,鞋底沾着厚厚一层泥,也不知道去哪里踩过?
他怕踩脏屋里的青砖,只隔着两级台阶站着,捧着掌心的小东西笑:“不是抓来的,是在荷塘东边的林子里捡的,估计是刚刚刮风下雨的时候,从窝里掉下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雏鸟往前递了递,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子:“先生,咱们一起养着它吧?你瞧它这么小,也不知道长大后会是什么样。”
沈清辞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雏鸟温热的绒毛,软得像一团云絮。
他仔细打量,灰褐色的绒毛间掺杂着几缕嫩黄,翅膀还没长出硬毛,缩在掌心一动不动,只偶尔啾啾叫两声。
沈清辞不太确定道:“瞧着像是一只黄莺,但也不一定。”
花厅门“吱呀”打开,石野端着茶盘出来,见此情景凑上前,眯眼瞧了瞧,便笃定道:“错不了,就是黄莺!我在老家山林里见过雏鸟,等换了这一身灰绒,背上能长出鲜黄色的羽毛,可好看了。”
秦烨眼睛更亮了,转头望着沈清辞,语气里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先生,咱们养着吧?到时候找个笼子挂在窗边,我天天来喂它!”
沈清辞指尖一顿,心口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滞涩——他肚子里或许已经揣上了另一个更小的生命,实在不想再增添更多的牵绊了。
他微微蹙眉,将雏鸟往秦烨面前送了送:“太小了,不好养活,还是放回窝里去吧。”
秦烨却不愿意接,目光闪了闪,推脱道:“我在地上捡的,树林那么密,谁知道它窝在哪里?”
沈清辞白了他一眼,却掩不住眼底的软:“捡着它的地方附近找,总能找到。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啊?”石野刚把茶盘搁在书房桌案上,闻言忙道:“公子,天都快黑了,这时候去林子?万一再下雨……”
见沈清辞点头,他也不好多劝,转身又往屋里跑:“我去给公子拿鞋袜!”
沈清辞捧着雏鸟,不方便弯腰。
石野拿着白袜和皂靴出来,刚要蹲下身替他换鞋,却突然被秦烨给挤到了一边。
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就这么单膝蹲在了沈清辞面前。
他抬手握住他刚抬起的赤足,指尖触到细腻肌肤时,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白袜展开,小心翼翼套上,再将脚轻轻塞进了皂靴里。
沈清辞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耳边传来秦烨的声音,带着几分促狭道:“先生,该换另一只脚了。”
沈清辞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哑:“不敢劳烦世子殿下,让小野……”
“别啊。”秦烨抬头,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咱们不是还要去找鸟窝么?再耽误功夫,我可就不去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威胁谁?
沈清辞垂眸与他对视,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右脚,径直踩在了秦烨左膝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道:“那便劳烦世子殿下了。”
“乐意为先生效劳。”秦烨眼底的笑意更浓,抬手握住了那嫩白的玉足。
他故意指尖划过脚心,轻轻抚过脚背,最后停在了脚踝处,只这不经意的动作,便带起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痒意。
就在沈清辞忍不住想要挣脱时,秦烨却迅速套好了白袜,穿上皂靴,起身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坏笑:“先生的脚,比我想象中软。”
沈清辞耳尖一热,刚要发作,秦烨已拎起他放在廊下的外袍,替他披在肩上:“走吧,咱们一起送这小雏鸟回家。”
两人刚要踏出院门,石野从厢房取了一把藏青色油纸伞,以及一顶竹篾绷架、棕丝密编的斗笠追了出来:“公子,带上雨具!看天边那云,说不定待会儿又要落雨!”
秦烨伸手接过雨伞和斗笠,顺势将石野拦住:“我跟先生去就够了,不用你跟着,回屋呆着去吧。”
那不容置疑的语气,瞬间将石野钉在了原地,看着二人并肩远去的背影,石野忍不住在心里大声哀嚎:靖王世子不仅诡计多端,还霸道无耻,他家公子根本就不是对手啊!
雨后的树林像是喝饱了水,只稍微有一丝动静,便有水滴“簌簌”地往下落。
秦烨带着斗笠,默默跟在沈清辞旁边,替他撑着伞。
二人借着黄昏时的最后一点天光,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树桠间隐约可见一个草窝,两只成年黄莺在枝头盘旋,时不时发出焦急的啾鸣。
沈清辞仰头望着那一丈多高的树杈,扭头看向身侧的秦烨,十分坦诚道:“我上不去。”
秦烨歪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浮现出纵容般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丝宠溺道:“……合着是要我来?”
沈清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真功夫,故意试探道:“世子殿下若是不行,那便算了,等明日一早寻两个护卫来……”
“谁不行了!”话没说完,便被秦烨气急败坏地打断,“用不着等到明日,我今晚便叫你瞧瞧我的厉害。”
他说着便伸出左手,将那雏鸟拢在五指之间,又把右手握着的油纸伞,塞到了沈清辞手里,伞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不等沈清辞反应,秦烨已提气纵身一跃,足尖在树干上只轻点两下,身形便如轻羽般掠起,稳稳落在了鸟窝旁的枝桠上,动作轻得竟没惊飞枝间栖着的虫鸟。
沈清辞甚至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再抬眼时,便瞧见秦烨正俯身将雏鸟轻轻送回窝里,动作细心得不像平日里那个霸道又蛮横的少年。
可做完这一切,却又不见他立即从树上跳下来,反倒蹲在枝桠上,盯着那鸟窝评头论足道:“这窝搭得也太将就了,待会儿要是再落雨,保准得泡成水窠。”
沈清辞生怕他又起什么不着调的念头,忙仰着头出声阻拦,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警告:“你可别打歪主意,想把这一窝黄莺给整个端走?我可告诉你,你最好打消这样的念头,没人会帮着你养的!”
秦烨听了这话,从树上探下半个身子,语气幽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在先生眼里,我竟这般不靠谱?我不过是想把斗笠留在这里,给它们挡挡雨罢了。”
话音落时,他已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笠,寻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斗笠牢牢绑在了鸟窝上方的树杈上,斗笠斜斜覆着草窝,恰好能将雨水完全遮住。
沈清辞站在树下看着,没料到他竟想得这般周全,更愿意为了护着一窝黄莺,费尽心思。
沈清辞心里微微有些触动,面上便忍不住带出来几分真切的笑意,不似往日那般疏离浅淡,倒添了一些软和的温度。
不多时,秦烨便从树上跳了下来,顶着一头的水珠和落叶,站到了他的面前。
沈清辞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去,更下意识抬手,想要替他拿走头上的落叶,可当指尖触碰到他发间微凉的水珠时,两人都顿了顿。
在昏暗的光影里,一个人的神情往往会被加深几分,冷淡会更加显得冷淡,暧昧会更加显得暧昧。
秦烨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鼻间全是他身上浅淡的墨香,喉结不自觉滚了滚,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凑,眼看着唇畔就要触到那抹红润的温软……
“唔——”沈清辞猛地回神,惊得往后退了半步,抬手重重将其推开,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他不敢再看秦烨的眼睛,只攥紧了手里的油纸伞,声音有些发紧:“天色不早了,世子殿下早些回去吧。”
话落便转身,背影挺得笔直,脚步却带着几分仓促的落荒而逃,油纸伞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又细又长。
秦烨被推得后背撞在槐树上,树巅积着的雨水“簌簌”落下,又淋了一头一脸。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可他却浑不在意,只抬手摸了摸被沈清辞碰过的发间,仰头望着树上那顶青竹斗笠,嘴角不自觉弯起,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又像在跟风里飘着的槐叶低语:“先生,你是不是……已经不那么讨厌我了?”
*
元狩帝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同时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譬如爱听一些别人阴私八卦。
自从知道了自家侄儿的那点小心思后,他便日日遣人盯着,满心盼着他与沈清辞早日决裂,然后分道扬镳,各自成婚生子,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偏生事与愿违,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家侄儿竟有那么好的耐心。
天幕渐沉,墨色晕染开来,御书房外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
元狩帝听完暗卫禀报“世子殿下与沈大人共救黄莺”的“英勇事迹”后,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末了终是按捺不住,对着身旁的郭怀礼抱怨道:“你说说这沈清辞,亏他还是个六首状元!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怎么就连烨哥儿那点险恶心思都瞧不破呢?”
话音落,他转头看向阶下暗卫,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算计:“你去,把实情透给沈清辞——那雏鸟根本不是烨哥儿捡来的,是他故意从鸟窝里掏出来的!”
暗卫闻言很是为难,偷偷抬眼朝郭怀礼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郭怀礼暗自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半步:“陛下,您若真拆穿了世子殿下的伎俩,依他的性子,怕是即刻就要闯进宫来闹的。”
元狩帝闻言闭了闭眼,沉默片刻,终是勉强收回了旨意,嘴里却仍忍不住骂骂咧咧:“这沈清辞也真够笨的!真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那雏鸟至少得丢掉半条命,连这都分辨不出,活该被烨哥儿骗得团团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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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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