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虽顶着一个“六首状元”的名头,但比起国子监那些皓首穷经数十载的博士们,学问终究还是浅薄得很。
因此他除了早上盯着诸生诵读,傍晚指导众人练字之外,便再无其它教学任务。
早课刚一结束,沈清辞便打算抽空回一趟住处。
赤金马鞭到底是御赐之物,不说放在香案上高高供着吧,但也该好好收起来才是。
石野喜欢干活胜过读书,沈清辞一早给他布置了课业,可这会儿回来,却瞧见他挑着两只木桶就要出门。
两人一进一出,绕过影壁时险些撞了个正着。
沈清辞下意识后退半步,伸手稳住他肩头快要滑落的扁担,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道:“院子里就住着咱们两人,光是洗漱泡茶能用多少水?前日你才挑满了一大缸子,到现在也就用下去不到两尺深,至于这么勤快吗?我早上布置的课业,你是看完了,还是做完了?”
石野被他念叨得头皮发麻,讪笑着解释道:“嘿嘿,公子您不知道,缸里水不满,我心里就不踏实,看啥都看不进去。您要是有事就先忙,我挑完这两桶就回来看书做题,保证不偷懒。”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那可就说不准了,石野暗戳戳琢磨:待会儿打水的时候,不能提太满,回来的时候也不能走太快,万一扭着了腰,到时候就没办法伺候公子了。
石野话一说完,就挑着木桶飞快跑了出去,两只空桶被他甩得直绕圈,桶里的木勺“哐哐”响,生怕慢一步就被沈清辞给抓回来摁在桌案前。
他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脑子的小厮罢了,跟着公子学了这么几年,能学会认字和算账就已经很不错了,那些个更加高深的学问,哪里是他能够学得会的哦?
哎,都快学秃了。
可惜学霸不懂学渣的苦。
沈清辞摇了摇头,半点也不觉得让小厮学习“割圆术”是多么地无理取闹。
这不是怕他在国子监呆着无聊么,再说了,人再笨,还能学不会《九章算术》?
影壁旁的“粉仙子”又有几朵新的花苞完全绽放了,花瓣如染了胭脂的软绸,沾着晨露微微颤动。
他本想要连花带叶地折几枝插在屋里的青花瓷瓶里,却又怕自己养不好,于是只轻轻抚了抚花瓣,便作罢。
那马鞭的赤金手柄估计是实心的,握久了竟比攥着一块青砖还累,沈清辞一路走回来,手腕已有些发酸。
他刚一进到书房里,便顺手将马鞭放在了桌案上。
自从当上国子监监丞之后,沈清辞几乎是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只不过他在生活上节俭惯了,置办好的家当并不多。
抬头环顾了一周,整个书房里也就只摆了一座书架、一张梨木桌案,再加一个铺着软枕布垫的坐榻,简简单单,一目了然,竟找不到一处合适存放马鞭的地方。
沈清辞隐约记得内间卧房里应该能找到一两个盒子,拿来存放马鞭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掀开门帘去了内间,在衣橱箱柜里好一通翻找,还真让找到了一个大小合适的锦盒。
许是他找得太过认真,屋里进了外人都没察觉。
沈清辞抱着锦盒出来,瞧见大大咧咧坐在桌案后面的秦烨时,着实有些惊讶。
这小兔崽子还真是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请自来也就算了,竟还把沈清辞藏在书案抽屉里的木雕小人儿给翻了出来,正拿在手里肆意把玩。
被屋主逮了个正着,也不见他有半分局促,反而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揶揄玩笑道:“监丞大人前日没收了郑睿的象牙哨,还说他是在‘玩物丧志’,结果自己却藏着这么个小玩意儿?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木雕上,眉头瞬间蹙起,那是他藏在书桌抽屉最里面的东西,竟被秦烨翻了出来。
他压下心头的不悦,只淡声反问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世子殿下这会儿应该在知新斋里听魏博士讲《礼记》才对吧?”
秦烨倒是坦荡得很,手指摩挲着木雕的纹路,半点也没有逃课的心虚,浑不在意道:“听那个干嘛,我又不考科举。”
说着,秦烨举起手里的木雕,仿佛很感兴趣般道:“这小人儿是你亲手雕的?紫檀木的料子,雕得还挺精致,能送给我吗?”
那木雕只有两个核桃大小,雕的是个两三岁的童子:怀里抱着一条胖鲤鱼,鱼鳍纹路清晰可见;手里还攥着一株莲花,花瓣层层叠叠,惟妙惟俏,只可惜童子的眉眼口鼻还没来得及勾勒刻画。
沈清辞确实有一些读书之外的小爱好,除了常在他身边伺候的石野之外,就连祖父和母亲都不知晓,如今被秦烨撞破,说不介意是假的。
沈清辞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企图,只冷声道:“还没雕好。”
秦烨倒是察觉到了沈清辞的冷淡,只是这冷淡却无法将他击退,他脸皮就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厚,得寸进尺道:“没关系,等你雕完了再给我,这小娃娃抱着鱼,看着就喜庆。”
沈清辞被他这自说自话的模样给气笑了,他将手里的锦盒顺势扔到桌案上,一把夺回秦烨手里的木雕,冷着脸道:“不送!”
争夺之中,沈清辞的指尖划过秦烨的掌心,好似隔靴搔痒一般,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那木雕就被人收了回去,温软的触感也被人收了回去。
秦烨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可惜心里才刚荡起几分涟漪,就被沈清辞一瓢冷水给泼了过来。
他冷言嘲讽道:“世子殿下昨夜行下无耻之事,但凡你有一点羞愧之心,就应该避着我走才是,如今又跑来我眼前晃悠,这是又打算请教什么呢?”
羞愧之心自然还是有一点的,只是却盖不住对这个人的渴求,以及强烈的想要靠近这个人的心情。
秦烨不敢狡辩什么,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昨日皇伯父召见,我一早走得匆忙,那个……,你、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不等沈清辞回答,他便从袖兜里掏出来一个白瓷小罐,灌口缠着浅蓝棉线,递过去时耳尖发红,就跟撞邪了似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扭捏与羞赧道:“前夜,恩,那什么结束之后,你一直睡着,我只简单帮你清洗了,没来得及上药。这是我找御医专门配制的,药效……”
“够了!”
沈清辞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满是恼怒,几乎是咬着牙道:“世子殿下,是我说得太过委婉,还是你故意装听不懂?既然如此,那我不妨说得直接一点——那晚你中了暗算,却故意拉我下水,我知道你是天潢贵胄,不敢怪罪。但我只求这事就此揭过,只当是不曾发生,你我依旧如往日那般,互不相扰,可好?”
“不好!”秦烨在心里无声反驳,手指攥着瓷罐,指节微微泛白。
他目光扫过沈清辞的衣领,见领口下隐约露出一点红痕,扯了扯嘴角,勉强带着几分笑,故意调侃道:“监丞大人身上的印记都还没消,就想要当作不曾发生过?你是不是太自欺欺人了?”
“我一个受害者,愿意自欺欺人,好让世子殿下能够就此脱责,您难道不应该感到庆幸吗?”沈清辞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里满是嘲讽。
秦烨怎会不懂他的意思?可偏偏他就是不想懂!
他从见到沈清辞的第一眼起,就想把这位“云上谪仙”给拉到自己身边,如今既已得手,又怎会甘心放手?
自小的经历,就没教会他如何服软,越是挫败,便越是嚣张。
秦烨口不择言道:“本世子从未想过脱责。再说了,即便是我算计在先,可监丞大人在我身下意乱情迷的模样,总不是假的,还有你身上的痕迹……”
“住嘴!”
沈清辞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厉声打断道:“两个大男人,睡了也就睡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烨被他吼得心头一慌,却依旧梗着脖子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想问问你的伤好了没有,我这儿有药……”
沈清辞再一次迅速打断道:“好了!不需要世子殿下特意送药!”
秦烨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连番被人打断,心里也升起来几分执拗,语气更加强硬道:“我不信!你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好了?”
说完这话,秦烨竟真的伸手,拽着沈清辞的衣襟,想要扒开他的衣领仔细瞧。
沈清辞又惊又怒,心里只觉一阵荒谬,握着秦烨的手腕阻拦道:“你放开!”
两人谁也不让谁,僵持拉扯之际,沈清辞被怒火烧光了理智,一把抓起桌案上的金鞭,朝着秦烨的脸抽了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书房里回荡。
秦烨左边脸颊上瞬间多了一道红痕,殷红的血珠顺着痕线渗出,刺得人眼睛发疼。
沈清辞握着马鞭的手顿住,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还有心思默默感叹:前一个时辰刚收到的御赐金鞭,这会儿就已经派上用场,圣上说是可以打人,也不知包不包括打脸?
趁他愣神的功夫,秦烨已伸手扯开了他的衣领——之前果然没看错,领口下的肌肤上,确实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痕迹呢,那里定然也好不了。
许是回忆起了那夜的激烈,秦烨语气软了下来:“我就说不会消得这么快,这药还是得抹,恩,……里里外外,都可以抹。”
最后那一句,秦烨是凑到沈清辞耳边说的,语气暧昧极了。
沈清辞再一次被气得咬牙。
他握紧了手里的鞭子,指尖微微发颤,只可惜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不可能再给他一鞭子了,心里顿时升起巨大的无力感。
秦烨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原本不懂得服软的人,这会儿却无师自通道:“监丞大人,你消气了吗?如果还没有消气,你尽管打就是。”
秦烨一边说着,还将右脸也凑了过来,示意沈清辞往这里抽。
沈清辞活了小半辈子,从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他承认自己输了,对于这样的无赖,他束手无策。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瓷罐,声音里满是疲惫道:“药我收了,殿下可以离开了吧?”
秦烨目光闪烁,却也知道见好就收,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慢慢挪步:“那你记得抹啊,我走了。”
可刚走了两步远,他又突然转身,飞快地从沈清辞手里夺过那个紫檀木雕,揣进怀里,理直气壮道:“作为交换,这小玩意儿归我了。”
话音未落,他已迅速跑出了书房,脚步快得就像害怕沈清辞会追着他归还木雕似的。
沈清辞立在书房门边,就这么平静又平淡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处,手里攥着那个冰凉的白瓷罐,心里却清楚,这人估计一时半会是撇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