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归尘”之后,老家似乎也随着那抔黄土一同沉寂下来。奶奶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精神愈发不济,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仿佛一尊被岁月风干的雕塑。母亲肩上的担子轻了些,但长年累月的辛劳已在她身上刻下不可逆的痕迹,她的背更驼了,眼神也少了些光彩,多了些认命后的平和。爷爷依旧沉默,像老宅那根最深的主梁,用他日渐衰朽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最后的轮廓。
小嘉的生活,则进入了一种“静水流深”的状态。
工作上,他不再汲汲于晋升,也不再为一时得失所困。他像一名沉稳的匠人,深耕于自己选择的领域——那些关乎民生底线、涉及弱势群体保障的政策研究。他牵头完成的几份扎实报告,虽然未能直接转化为轰动性的政策,但其间提出的一些具体问题和解决思路,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一些专业圈子和相关司局内部引发了持续的讨论和借鉴。
他成了部里在这个领域的“活字典”之一,常有其他司局的同事来请教或讨论问题。他不藏私,但也绝不夸夸其谈,总是基于数据和事实,给出审慎、客观的分析。这种专业上的声誉,比一纸任命更让他感到踏实。
王处长退休了。欢送会上,老处长特意走到小嘉面前,端起酒杯:“小陈,好好干。你走的这条路,不容易,但……踏实。”两人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新来的处长年轻有为,锐意进取,对小嘉这样的“老资格”既倚重,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小嘉坦然处之,积极配合,但绝不迎合,守住自己专业和操守的底线。
家庭生活是他最温暖的港湾。晓禾上了小学,聪明伶俐,性格开朗,完全不像他童年那般阴郁。看着她健康快乐地成长,小嘉心中充满了感激。苏禾在事业上也取得了不错的成就,成了报社某个重要版面的负责人。他们彼此支持,共同分担,生活中虽有琐碎的烦恼,但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温暖和理解。
他将母亲接到北京长住了一段时间。母亲起初很不适应城市的喧嚣和逼仄,但看着孙女可爱的笑脸,看着儿子安稳的家庭,她渐渐放松下来。小嘉和苏禾带着她逛了故宫,看了鸟巢,母亲虽然看不懂,但眼里始终闪着光。那是她操劳一生中,难得的、纯粹的闲暇与慰藉。
送母亲回老家时,她拉着小嘉的手,反复叮嘱:“别太累着,家里都好,不用惦记。”小嘉知道,母亲是怕成为他的拖累。他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心中酸涩,也更加坚定了要让她安度晚年的决心。
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系统地整理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笔记和思考。不是为了出版,更像是一种梳理和沉淀。他将那些未能纳入正式文件的、更尖锐也更贴近现实的问题分析,那些基于大量调研形成的、关于政策改进的微观设想,都记录下来。这些文字,或许永远不会公开,但代表着他作为一名政策研究者的独立思考与良知。
偶尔,他也会想起林老师。他给她写过信,告诉她自己的近况。林老师回信说,她已退休,在家乡帮着带孙子,日子平静。信末,她写道:“看到你一步步走得这么稳,这么正,老师很欣慰。静水流深,方能致远。”
是啊,静水流深。小嘉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楼下长安街的车水马龙。他不再是最初那个闯入“瓷器店”的惶恐青年,也不再是那个急于证明自己、改变命运的奋进者。他变得内敛,沉稳,像一条水量丰沛的暗河,在地下深处默默流淌,滋养着沿途的土壤,不张扬,却蕴含着力量。
他知道,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体制的变革更是漫长而艰难。但他愿意做这深水中的一股,持续地、坚韧地向前流动。不为掀起惊涛骇浪,只为那水过之处,能多浸润一寸干涸的土地,能多承载一叶微小的扁舟。
这平静而深沉的流淌,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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