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了，是那种沉甸甸的、饱经风霜的绛红色。
小嘉坐在苏禾亲手打的藤椅里，膝上摊着那本厚厚的、只此一本的私人回忆录手稿。午后的阳光穿过叶隙，在他花白的鬓角跳跃。他并没有在读，只是感受着这份重量，仿佛托着自己的一生。
晓禾的项目获得了国际奖项，视频连线里，她兴奋地讲述着设计理念，背景是异国他乡的蓝天。小嘉和苏禾听着，笑容从嘴角漾到眼底。挂断后，苏禾靠在他肩头，轻声说：“这孩子，真像你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也像你，心里有片海。”
小嘉拍拍她的手，没有回答。他心里那片海，是由无数滴苦涩与甘甜的水滴汇成的。
前些日子，他当年在部里推动完善的某项医疗救助措施的试点经验，在经过多年验证和改进后，终于被吸纳进国家层面的制度设计，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铺开。消息是以前的同事特意打电话告诉他的。电话那头语气兴奋，小嘉只是平静地说了句：“太好了，太好了。”
放下电话，他走到院中，看着那方“润物无声”的闲章，良久。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沉的慰藉。他这块从泥土里带来的顽石，历经打磨，最终确实化为了这“无声”的雨露之一滴，汇入了时代的洪流，去滋养更广阔的土地。这就够了。
母亲的电话每周都会准时响起，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身体琐事。她的乡音更重了，听力也不如从前，小嘉需要很大声地重复。但他每次都耐心地听着，回应着。他知道，这条连接着他与生命源头的线，弥足珍贵。
他开始学画，不是名家山水，只画记忆里的片段：石磨的轮廓，毛线团的色彩，父亲模糊的背影，林老师推着自行车的侧影，女儿蹒跚学步的模样……笔法笨拙，形也不准，但苏禾说，画里有感情。
偶尔，也会有家乡的后辈，经由林老师或其他人介绍，慕名来拜访他这位“老前辈”，请教前途抉择，或诉说发展困惑。小嘉总会泡上清茶，安静地听，很少给出直接答案，更多的是分享自己走过的弯路和坚守的初衷。他不再试图去改变什么，只是点亮一盏灯，告诉后来者，这条路，有人这样走过。
深秋，他和苏禾去香山看红叶。站在山顶，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脚下这座城市，是他奋斗了大半生的地方，如今静静地沐浴在夕阳余晖中。他想起了自己初到北京时的惶恐与憧憬，想起了那些在地下室熬夜苦读、在机关大楼谨慎前行的日子，想起了女儿的降生与成长，想起了父亲的离世与自己的退休……一幕幕，如胶片闪过。
苏禾指着远处蜿蜒的、反射着金光的水带，说：“看，像条河。”
小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轻轻点头：“是啊，一条很大的河。”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河里的一滴水，从遥远的山村发源，一路汇聚，奔流，有过湍急，有过迂回，最终，平静地融入了这浩瀚之中，不见其形，但知其存在。
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他这滴水，曾映照过苦难的阴影，也折射过奋斗的光芒，如今，带着所有的记忆与沉淀，安然入海。
夕阳西下，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小嘉握住苏禾的手，温度恰好。
“回家吧。”他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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