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贺青岩的手很冰凉,乔文谦指尖摩挲过那些小针孔,对方想缩回去,最终还是放弃。
“没关系,那我下次再来问你。”
他把贺青岩的手塞回被子里,还好心的帮他曳了曳被角。
嗯,下次再来问他什么呢?
问他要不要继续接受治疗,要不要正常服用那些副作用极为强烈的止疼药,问他要不要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破破烂烂的活着。
要不要手术,要不要剖开距离心脏最近的皮肉,要不要……
“又下雨了呢。”
贺青岩突然说。
他目光望向窗外,雨帘落下来,把玻璃洗净,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是啊,下雨了,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他看着乔文谦的身影从眼前消失,病房的门被合上。
……
外面,黄昏和雨一起坠下来。
七彩楼的小姑娘给了乔文谦一把伞,那伞很大,装得下两个人,甚至更多。
他用打车软件已经叫不到车了,显示前面有四十几个人在排队。
于是,他只好撑着伞走进雨里。
大雨打湿他的裤脚,他毫不在意。
来到地铁站,他等着自己回家的那一班车,很快车来了,人很多,他被挤着靠在角落。
车厢里很吵,乔文谦居然能靠着摇晃的人群,抓住滑腻的把杆睡着了。
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还能清晰的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
可是后来,他也是在同样的一个雨天里,同样撑着一把伞,同样站在路边。
梦里梦外,虚虚实实。
乔文谦自己也分不太清。
……
“喂,小孩,你睡着了?”
面上挡光的英文书被人拿走,乔文谦的眼睛突然被阳光刺了一下,他赶紧伸手去遮。
“没有,我只是……”
他想解释,那人摆摆手说:
“我能理解。”
那是一片人工草坪,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耳边有好听的鸟叫声。
“奇怪,刚刚不是还在下雨吗?”
乔文谦从草坪上坐起身,仰着头看着天。
“雨总会停的。”
那人也坐在他旁边,把书摊在膝头。
乔文谦能看见他的白衬衫,能看见他的运动鞋,甚至看见了他手腕上银色的表带。
就是他的脸,模模糊糊,仿佛被一张网盖住,他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你刚才是想背单词吧?”
那人侧过脸看他,面容还是一片虚无。
“嗯。”
梦里的乔文谦有些害羞,不知是面对这个人会害羞,还是本身就爱害羞。
“小孩,你很喜欢下雨吗?”
他靠近了些,似乎呼吸都喷在他耳廓,乔文谦觉得耳朵发烫,于是他就真的摸了摸发烫的耳垂。
他确实喜欢雨天,喜欢雨水砸在伞面的闷响,喜欢潮湿空气里草木的腥气。
可此刻阳光把草坪晒得暖洋洋的,连风都带着温温热。
那人指尖敲击在书面上,语气轻快:
“知道吗?四十亿年前的地球,下过一场下了上百万年的雨。那时候连海都没有,雨水砸在冷却的岩浆上,蒸腾起白茫茫的雾。”
乔文谦的呼吸顿了顿。
“真想带你去那时候看看,”
对方也学着乔文谦的样子仰起头望着天空,轮廓在逆光里晕成毛茸茸的金边:
“我们可以光着脚在石头上跑,让雨水浇透衬衫,看闪电劈开灰蒙蒙的天,我们是自由的,什么都是自由的。”
他说得认真,乔文谦却突然难过起来。
因为无论怎么撑大双眼,都看不清那人的表情,更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能听见那人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喂,小孩,上次推荐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梦里的自己点点头,说:
“看了。”
“看到了哪一页呢?”
乔文谦的指尖突然开始发麻,梦里的记忆正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记得那本棕色封皮的散文集,书脊处磨出了细密的白印,是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
封面上印着褪色的标题《我与地坛》。
“我,忘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对方忽然笑起来,乔文谦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靠得极近,那人白衬衫袖口沾着的草屑几乎要蹭到自己手背上。
“我就知道你会忘。”
那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冰凉的指尖蹭过他的额头:
“你还记得书里写的地坛吗?就像我们这座城市外的那片荒园,总有人在那里坐着看太阳。”
乔文谦的呼吸顿了顿。
他想起地图上被淡蓝色墨水圈住的城市边缘,确实有座废弃的园囿,断壁上爬满野蔷薇,老人说曾有位作家总在那里待着,看晨霜铺满石阶,看夕阳漫过断墙。
“那个作家在书里面写过一句话。”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乔文谦眯起眼的瞬间,那人的轮廓在光晕里剧烈晃动。他看见对方的嘴唇轻轻开合: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阳,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乔文谦慌忙去抓对方的手腕,却只攥住一把温热的空气。
那句关于太阳的话像枚烧红的铁钉,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深处,带着地坛荒草的气息,带着作家轮椅碾过石子路的声响。
“小孩,别总看雨啦,你该多看看太阳。”
“等等。”
他大喊着站起身,但,无人回应。
地铁报站声响起,他从梦里惊醒,车厢里人变少了些,窗外雨也停了,霓虹在湿漉漉的铁轨上扯出一个长条。
乔文谦缓缓地松手,掌心里的汗很黏腻,他看着因为用力握住把杆而在手心留下的红痕陷入沉思。
走出地铁站时,晚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
乔文谦撑开那把能装下两个人的伞,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他就像一个罹患多动症的孩子一样,站在路边撑开雨伞,又收起雨伞,有路人驻足看他,眼神里写着嫌弃,有小孩子靠近他,也被家长迅速拉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停下来接听。
陆医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发现耳边的喧嚣突然变得吵嚷,刚才他几乎觉得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还有那场梦,让他恍惚。
“乔先生,今天青宝状态还好吗?”
“啊……嗯,还不错,给他讲了故事,他喝了粥,但是青菜没怎么吃,汤,也只喝了一点点。”
他说的很细致,对方听的也很认真。
“那治疗的事?”
乔文谦呼出一口气,才说:
“嗯,我觉得可以慢慢劝,但,不会太耽误时间,我也知道这个不能等太久。”
陆医生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当乔文谦以为对方挂断了,把手机拿到眼前看屏幕时,他才低声说:
“好,谢谢你。”
“那个,陆医生,贺青岩现在这个状态,吃糖可以吗?”
那边惊讶一瞬,随即认真的说:
“可以吃,但不要太多。”
“好。”
收了线,他走回家。
推开家门,他去烧水洗澡,晚饭都没吃,他就爬上床,闭上眼睛前,乔文谦看着天花板默默地许愿:
“让我再做那个梦,至少,我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鼻尖先捕捉到了熟悉的草木清香。
太好了,他果然又重新回到了梦里。
……
“小孩,又在偷懒?”
乔文谦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那片人工草坪上,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总透着股不真实的感觉。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脸,可无论怎么聚焦,眼前总是蒙着层薄薄的雾。
那人眉眼的轮廓像是水墨画般晕开,只能隐约感觉到那温和的笑意,与自己照镜子时从眼底漾开的弧度如出一辙,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了一层,又像是在看一面模糊的镜子。
“啊,你……”
乔文谦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梦里,他好像惧怕他靠近,又在心里面疯狂叫嚣着让他靠近自己。
那人抬眸看他,眼里盛着细碎的阳光:
“醒啦?刚才看你睡得挺沉,就没叫你,但是你也太能睡了。”
他把膝盖上的书合上,放在一边,抬手时,手腕转动的角度让乔文谦忽然愣住,那分明是自己每次拿起物件时的习惯动作。
“知道吗,多看看书没坏处。那些文字里藏着很多东西,能让你明白更多事,这也是一种能力,能帮你应对很多难办的情况。所以,下次我给你推荐的书,无论是小说,还是工具书,你都要看,知道吗,小孩。”
乔文谦点点头,他懂对方的意思,只是此刻,他更想看清这个人的模样,那种模糊感像一层薄膜,贴在他眼前,让他心里发痒。
“喂,别总盯着我看。”
他又伸手过来揉着他的头顶,这次他的指尖没有滑过他的额头,乔文谦无法判断他的手是不是冰凉的。
他低着头,用手指抠草皮,耳朵突然听见远方传来音乐声,那是小提琴的声音,但可能是距离太远的原因,总感觉像是在耳膜上堵了棉花,听不真切。
又听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音符跳出来,缝缝补补连猜带蒙,好像是一首很凄凉的曲子。
“外面有晚会吗?”
乔文谦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得使劲踮脚,才能看见小礼堂模糊的灯光,像浮在水面的萤火。
“好像是的,去看看吧。”
他拉着乔文谦起身,这次乔文谦又被他冰凉的指尖触到。
两人朝着那个发出声响的方向走了几步,脚下的草皮渐渐变得稀疏,露出底下斑驳的水泥地面。
他们努力垫着脚,可那小礼堂始终在遥远的地方,像是永远也够不着的星辰。
舞台上那个穿西装的绅士拉着小提琴,姿态优雅,可那旋律听着总觉得被什么东西阻隔了,闷闷的,没有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厚重与沧桑,像是精致的瓷瓶被罩在玻璃罩里,缺了点粗陶的质朴与力量,裂纹打了廉价的胶,光泽都是假的,也缺了点自由呼吸的空间,曲子听起来就只有一个字能描述:空。
“是红燕呢。”
那人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惋惜:
“若是换种乐器,比如马头琴,或许能更添几分味道。”
说话时,他微微偏着头,这个姿势乔文谦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
乔文谦愣了一下,他也这么觉得。马头琴的音色浑厚苍凉,更能拉出曲子里那种漂泊又炽热的感觉,用小提琴拉,总显得有些单薄。
小提琴声还在继续,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像在诉说着一段辗转迁徙却始终被禁锢的故事,又像在感叹着人生的聚散离合与身不由己。
那人望着小礼堂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说话的语调,和乔文谦默读这首诗时在心里响起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梦里的乔文谦咀嚼着这几句诗,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滋味。
他们应该很羡慕红燕吧,可惜,他们此刻,却连踏雪留痕的自由都没有,只能远远地望着那片光亮,听着被阻隔的旋律。
“对了,小孩,我应该也是北方人。”
他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着。
“你还记得呀?”
乔文谦听见自己这么问。
“当然,我记得北方的太阳,北方的雪粒子,还有暖气片,但是,确实有些遥远了呢。”
小提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小礼堂里传来的掌声也像是被过滤过,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
那人拍了拍乔文谦的肩膀:
“走吧,该回去了。”
乔文谦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往草坪中央走去。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地面上,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心里那点安稳渐渐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取代,还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是在跟随着另一个自己。
“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步伐顿了顿,然后扭头看着他,说:
“可是,我们都没有名字啊。”
关于下雨天的描述来源于网络:你说你喜欢下雨天,我好想带你回到40亿年前的冥古宙,那时还没有海,我们在持续百万年的大雨中狂奔。
找了很久出处一直没有找到qaq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阳,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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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里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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