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乔文谦不是那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即使知道自己好奇心很大，但是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安慰自己：
梦境只是梦境，生活还要继续。
他答应了陆医生的任务必须完成，贺青岩还是要劝的，万一这人突然变得听话，答应配合治疗了呢，这也说不准。
那天过后，他突然不想打车了。
今天他选择坐地铁，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可能是因为那天在地铁上做的那个梦？
谁知道呢？
清晨的地铁人满为患，大家都为了生计奔波，窗外阳光投射在身上，显出格子状的光斑。
乔文谦今天休息，距离上次去看贺青岩已经过去了五天。
怪诞的梦境他纠结了一天，后来发现寻不到答案，也就放在了一边。
下了地铁，时间才到早晨七点。
今天阳光还不错，七彩楼的小护士搬过轮椅想让贺青岩出去晒晒太阳。
他带上n95穿上鞋套走到贺青岩的那间病房前就听见小护士阿美温声劝他：
“青宝，今天太阳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那人低声抗议：
“不要。”
阿美还想劝，见到了乔文谦来，赶紧朝着他招手：
“乔先生，您来啦，青宝又在闹脾气。”
不知道陆医生到底怎么跟七彩楼的人说的，反正他们对于乔文谦的接受度很高，看到他们几乎一比一的脸，也只是那一瞬间的讶异，后来就该怎样怎样，也不会不自在。
反倒是他自己，总是要捂好口罩。
……
窗帘没有拉开，病房有些昏暗。
贺青岩坐在轮椅上，从乔文谦这个角度能看见他瘦削的身体被病号服包裹着，肩胛骨高高的支棱着。
阿美看到救星过来，麻溜收拾好药盘离开病房。
乔文谦走到轮椅旁低头看着贺青岩，上次这人状态还不错呢，今天怎么就坐上了轮椅。
“喂，青宝，不想出去吗？”
他低头时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也撇见他腕子上的留置针。
轮椅上的人没回头，声音闷在喉咙里：
“不出去，外面太亮。”
乔文谦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糖，并不是那天他在某宝上给他看的夸张至极的大棒棒糖，而是一颗最普通的橘子糖。
他撕开封口，糖纸在寂静的病房里发出窸窣的响。
贺青岩的目光落在糖纸上，喉结滚了滚，却别过脸去。
“出去吧，就当做陪陪我吗。”
他把糖果递到贺青岩嘴边，声音像哄孩子。
贺青岩的睫毛颤了颤，没张嘴，也没躲开。
橘子糖的甜香在昏暗的病房里漫开，像根细针，轻轻扎破沉郁的空气。
“青宝，就五分钟，好吗。”
他还是沉默，乔文谦又说，声音放得更轻：
“去院子里看看，听听鸟叫，看看大树。”
那人极轻地点了点头，顺道含住了那颗糖。
糖块的甜味在他口中蔓延时，贺青岩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嘴角就渗出红色的痕迹。
他用手去捂，更加欲盖弥彰，指尖透出鲜红。
乔文谦慌忙去掏口袋里的纸巾，颤着手给他擦嘴角的血迹，贺青岩却有些木然，低垂着长长的睫羽，黑的发亮的眸子安静的看着空中的一片虚无。
乔文谦蹲下身，视线和轮椅上的人平齐，酝酿半晌，他还是执拗地说：
“就坐在树底下，那里不晒。”
贺青岩定定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乔文谦以为他又要拒绝，才轻轻点了点头。
院子里开了不知名的小花儿，前几天下了雨的缘故，花儿的花瓣蔫头耷脑，叶子也卷曲着，看上去也像生病了一样。
乔文谦想起陆医生给他发过来的检查单，上面指标全部标红。
“青宝，你为什么不愿意进一步治疗呢？或许你可以尝试尝试新的方案。”
“不用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果然不错”那样自然。
“为什么不用？” 乔文谦的声音有点急。
“然后呢？治好了，或者说，失败了。”
乔文谦被问住了。
他想说能撑到找到更好的办法，想说医学总在进步，可这些话在贺青岩那双看透一切的眸子里，显得格外苍白。
他突然想起来，今天的贺青岩说话没有那么幼态，今天的他冷静、强大，莫名其妙还有些压迫感。
不可能，贺青岩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他曾依托于另一个人生长，像一棵菟丝子，最后根茎枯萎，他也自然脱落。
乔文谦觉得很恍惚，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一种无来由的错觉。
他为什么会在那天下班后接听张伟的电话？为什么会得知贺青岩的消息？为什么又会来到七彩楼？为什么会想招惹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脑子里问号飘荡着，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贺青岩，试试吧，就试试看，可以吗？”
他声音好似已经带上恳求，贺青岩没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乔文谦的口罩边缘。
“你摘了口罩会更好看。”他说，声音突然变得温柔。
说完，他朝着他伸手：
“再给我一颗糖。”
乔文谦迟疑着从口袋里掏出糖果，贺青岩直接抢了过来，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他瞧见贺青岩把糖就那么含在嘴里，没有咀嚼，脸颊一侧微微鼓起一个小包。
“新方案要住院。”
乔文谦盯着他的侧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到时候呢，你会从七彩楼离开，然后去大医院，陆医生会给你安排单人病房，不过你别担心，这是他们申请来的，你不是亮绿灯，没有给你搞特例。”
“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突然顿了顿，语气里带上淡淡的悲伤，这悲伤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如果失败了，你也会变成二院的大体老师，嗯，为了医学做贡献，你很伟大呢青宝。”
……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贺青岩还是没有松口。
“好吗？”
乔文谦又问了一次，他今天脾气出奇的好。
过了好半天，贺青岩才说：
“我不去。”
他嘴巴里含着糖，说话有些含糊。
“这里没有专门的监护设备，万一你疼的厉害你要怎么办，就那么一直忍着吗？”
乔文谦的声音提高了些。
“我不去，反正我已经疼习惯了。”
乔文谦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他不知道贺青岩在隐瞒什么，或许不是怕疼，或许不是怕苦，或许是有别的原因，可对方不说，他就像隔着层厚厚的浓雾，怎么也够不着真相。
“喂，你到底在怕什么？”
乔文谦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治疗很难受，我知道，可你总得给你自己一点信心吧，难道你就真的准备等死吗？”
“我不怕难受。我就是觉得，没必要了。”
“为什么没必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没必要？”
乔文谦追问，眼睛死死盯着他。
贺青岩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他没回答，只是把嘴里的糖嚼碎了，甜味混着说不清的苦涩咽了下去。
“好吧，你要不再想想，想好告诉我。”
乔文谦声音都带着疲惫。
他推着轮椅在小道上走了一会，两个人都在沉默，没有谁说话。
贺青岩的发旋在阳光下看上去很可爱，他想伸手去摸摸，最终也还是忍住了。
好奇怪，为什么他一次一次想靠近他？为什么他一次一次想离他更进一步？
明明之前他们是那种关系！准确来说，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呢？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你今天是不是只给我带了糖果？”
过了很久，贺青岩突然问。
他声音很小，但是在安静的院子里，还是把正在想事情的乔文谦给吓了一跳。
“啊？什么？”
“你今天，只给我带糖，故事书呢？”
他语气似是还带着委屈。
“抱歉，我……”
“不用抱歉的。”
他摇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下次，下次过来一定给你带新的故事书。”
他感觉方才那一瞬间的贺青岩是悲伤的，甚至他的悲伤都漫了出来，要不然他的心口为什么也会跟着隐隐作痛呢？
“好呀。”
他很浅淡的笑了笑，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温柔。
这笑容很真，仿佛在很久之前乔文谦就见过，但是他却怎么也抓不住记忆深处那抹碎片，只能任由它飘忽着走远。
空气里又开始弥漫着巧克力的甜香，乔文谦低头轻轻地嗅着，贺青岩却伸手捂住胸口，嘴唇白了几分：
“我，我想回去了。”
“好，那我们回病房。”
回到病房，小护士阿美送来米粥和蔬菜糊，这次贺青岩倒是很配合，一小口一小口把碗里的东西吃了个干净。
吃完，他就睡着了。
苍白的脸色仿佛跟白色的枕头融为一体。
乔文谦帮他曳被子时忽然有一种冲动。
一种，想亲吻他的冲动。
想把他淡色的唇吻的红润，想让他的眸子泛起水光，想看他眼角泛红，想听他在耳边喘息。
这些都没什么，可怕的是，这些细节，仿佛在多年前，早就已经发生过。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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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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