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元玉婉无比感念自己在外祖身边的那十五年日子。
乡野里长大的姑娘,爬树摸鱼种地抓兔子,什么都会。
即便是被下了药,神志不清,也是高门大户精细养出来的李氏和戚明风,一时间追不上的。
跑着跑着,她便后悔了。
这里她并不熟悉,跌跌撞撞间,竟是跑进一个死胡同。
那是一间毫无生气的杂院子,只有一个口子进出。
只要李氏和戚明风追过来,她便无处可逃了。
莫大的绝望中,元玉婉四下里张望,忽的抬头瞧见了院子角落里的碎石堆,高高的,往上看,碎石堆顶旁边是个狭小的窗户。
元玉婉想,此处既然有窗户,那边一定是阁楼,窗户虽然小,但是足够她钻进去了。
元玉婉简单挽起裙摆,踩着那陡峭的碎石便往上爬,她试图说服自己,说那不过是和外祖家爬树摘果子一样的。
她努力稳住已经混沌的心神,深吸一口气,忍住肌肤下越烧越热的燥意。
爬到一半时,元玉婉已经能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奔跑来的脚步声,她加快了速度,尖利的石头割过她的掌心和小腿,一片湿润,估摸是破了。
这倒是好事,刺痛让她意识清明,终于,在戚明风跨进这间院子里时,元玉婉顺利钻进了那窄小的窗子。
从窗子往下跳的时候,元玉婉重重扭伤了脚,疼得她瞬间冷汗直流,但是她不敢出声,只是死死捂着嘴,任由钻进骨头缝里的疼痛从脚踝传来。
外面院子的说话声大起来,是李氏也来了,她比戚明风更累些,上气不接下气说道,
“那丫头呢,不是往这边跑了吗,万一叫她逃了,又跑去找老太太告状,那可怎么办”。
戚明风语气里倒是无法无天,不见他害怕的,
“这药效力才一个时辰,如今已经过了大半,就算她找到了老太太,等老太太叫了大夫进来,一把脉什么都看不出来。真有那时,娘只顾咬死了是她勾引我不成,倒打一耙污蔑我就行,老太太还能偏袒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人吗。我估计她跑不远,娘快帮我找找,我今日定要将此事办成了”。
听着二人走了,元玉婉的心这才落到肚子里,她松开了捂着自己的手,大口呼吸起来,跑得太猛,口中一股子血腥气,连带着眼泪不自觉流下来。
此前一直努力压着的燥热此刻翻倍涌上来,元玉婉粗粗扫了眼这房间,是个早不住人的阁楼,这才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将厚重的披风胡乱脱了扔出去。
可还是不够,热意像是从血里流出来的,她无助地抓着滚烫的胳膊,细白的肌肤上立时出现几道血痕。
她又将那条裙子也脱了去,只穿了件小衣,蹭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这般才算是好多了。
戚明风不是说这玩意的效力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吗,元玉婉的意识逐渐涣散,只安慰自己,等撑过去,就一切都好了。
在她即将要昏迷之际,一个男声在她耳边响起,“秋日天冷,姑娘仔细着凉”。
这平淡的一声,像是炸雷在元玉婉耳边,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元玉婉瑟缩着去拿被自己扔远的披风,把自己包裹严实了才敢抬头。
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面前男子的形容,只知道自己刚刚跳进来时仅是粗扫一下,却未曾料到这样破败的小阁楼里,居然有人在。
她颤抖着要躲,但浑身无力,只往后缩了几下,却见那人缓步过来。
见元玉婉紧紧攥着披风领口的手指都在细细发抖,他蹲下来,从怀中掏出针袋,温声说道,
“你别怕,这种禁药要是照你这个办法硬熬,日后会寒气入体,损伤根本。我会些针灸的皮毛,能帮你解了这药”。
说罢他握住了元玉婉藏在披风里的那只同样发抖的手,为她诊脉。又隔着披风扶着元玉婉到一旁的小床去,叫她平躺着,打开针袋,为她仔细施针。
施了针,元玉婉依旧是昏沉着,依稀觉着那人握住她的右手,查看她被咬破的虎口和被碎石割伤的手心,接着有柔软的布料裹上来,似乎是在为她包扎。
元玉婉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微暗了,眼前男人背对着她坐着,残阳的余光透过窗户进来,照在他露出的一点侧脸上。
那是温和而疏朗的一张脸,浅浅带着些岁月的痕迹,已经不是少年郎模样了。
他眉目间有几分戚明风的样子,却比较那混账的轻浮泼皮,更多了些冷峻,戚家人都生得好,他也不例外。
他手里握着一卷旧书,沉静的阁楼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过了会儿,似乎在等元玉婉缓过精神。
他突然开口,语气倒是一如的平静,“元姑娘醒了,可是已经好了”。
元玉婉只觉得意识清明,那股燥热已经彻底褪去。手上受了伤的地方被一方帕子包着,脚腕处的扭伤似乎也不疼了。
她连忙穿好了衣服,又理了理头发,这才下来,朝着男人重重行了一礼,“小女元玉婉,拜谢阁老救命之恩”。
戚肃言闻言起身,捡了张元玉婉身前的椅子坐着,他轻轻将那卷旧书放在手边,摇着折扇含着笑问她,“元姑娘怎么知道,我是什么人”。
元玉婉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轻声说,“正如您知道我是谁”。
戚肃言笑笑,是了,今日是家宴,不熟的面孔就那几个,好猜的很。不说话,便又沉默下去。
戚肃言比元玉婉大了整整十二岁,又身居高位,天然的叫人不好亲近。
不过有他今日的救治,元玉婉倒是没有那么拘束,但还是老老实实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
先开口的是戚肃言,“今日是我的侄儿企图不轨,姑娘打算如何做呢”。
元玉婉想了想,回道,
“我若是告官,官府必定要请大夫来,那时这药效力已过了许久,我的脉象查不出被用了药,照着戚明风的话说,这是死无对证。既然没有证据,若是被他反咬一口告我诬陷,我便是如何也说不清了。不如先忍耐一时,作恶多端的人,总会留下把柄的”。
戚肃言又说,“怎么,你不怕我偏袒侄儿,以权谋私吗”。
元玉婉咬着唇摇了摇头,“您不会,您不是会徇私的人。您若是,今日便不会救我了”。
起了风,不知道从何处卷来一阵桂花香,戚肃言抬起头,看见一朵小小的金桂,随着风一道进来,挂在眼前少女鬓边的那只蝶恋花的步摇上。
他语气温和起来,带着一点笑意,“说到救治,姑娘可还没有付我今日的诊金呢”。
元玉婉有点局促起来,是啊,请人治病要花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她偏偏囊中羞涩,今日更是穿的戴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正犹豫着,戚肃言却指了指她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坠子,“便是它吧,抵我今日的诊金”。
元玉婉有些为难,倒不是她舍不得,这坠子确是她自己个的东西。
可是一来太寒酸,二来坠子上挂着的穗子是她自己编的,若是送了男子,没由来的多了些旖旎的味道。
戚肃言倒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他慢慢合上折扇,说道,“我这扇子正巧缺了个扇坠子,我瞧姑娘这个玉坠正合适。自然,若是心爱之物,姑娘不舍得,也是无妨”。
元玉婉哪里还敢拒绝,连忙解了坠子递上去,见他眼底一点笑意,适才反应过来,戚肃言这是逗着她玩呢。
她脸皮本就薄,此刻更是飞红一片,倒不是她笨,而是谁能想到堂堂次辅大人,也会逗小姑娘呢。
她红着脸,却见戚肃言正了正神色,从怀中掏出一枚莹洁的玉佩,递了过去。那玉质地细腻,触手生温,是顶好的料子。
元玉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戚肃言说,“今日你中了药,误闯入我房中,虽说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但是到底,不该看的已经看了。我自当是要负责的,你若是愿意,这玉佩权当信物,我会叫人上门提亲”。
元玉婉脸上一白,想到自己误以为房中无人时的所为,想来身子已经被看了大半。
但她咬咬牙,连忙将那玉佩双手奉上,兀自跪下说道,“小女不敢领受此物,一来小女已有意中人,二来小女已经与人有了婚约,三来小女不愿意以此为胁迫,要您对我负责”,
她咬着嘴唇,声音低了些,“您也说了,我们并没有什么,戚明风意图用我的清白算计我,我不是他那样的人,我不愿用我的清白来胁迫您”。
戚肃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片刻后,又用扇柄将玉佩往元玉婉面前推了推,
“看来,元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姑娘的心上人。那便先收下吧,等你想明白了,再决定要不要还给我”。
说完又看了看天,“如今天色已晚,我记得姑娘今日便要启程回元家,还是早些去吧,别耽搁了正事”。
元玉婉只能收下玉佩,她连忙行礼告辞,又整理了衣裳鬓发。
戚肃言见她对着镜子理发髻,那只小小黄花还嵌在步摇上玉蝶的翅间,她打理匆忙,未曾留意到那小小一点嫩黄。
从戚肃言面前急匆匆走过时,他似乎闻到一缕清浅的桂花香。
她的裙角好像绣着的也是桂花,也是这样清香而馥郁的香气。
倒是个蛮有趣的,戚肃言想。他看了看那扇小小的窗户,那是这女孩跳进来的地方。
他视线又转回了屋内。这儿是他年少时住的屋子,窄小,破旧,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看着那张因为有人躺过,而轻微褶皱的床褥,复又想起青色的地砖上,少女莹润的,细腻的洁白。
戚肃言掩着唇咳嗽几声,随后便也下阁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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