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启的窗送进一阵雨后的凉风,裹挟着院子里的竹香,昨夜风骤,把那丛凤尾绞断了不少枝叶,蓝府为节省开支没雇佣几个下人,遍地狼藉尚无人清理。
晨光初透,蓝夜的视线往窗外落了落,一双眸深不见底,神色难辨。一个月前便设下的圈套,即能引盟会出动,又能顺手拔除他们在朝廷各级安插的暗桩,如此大手笔,又有几分是神机阁的功劳?
苏雪楼气他的本事日益见长,可现在这个女人失忆了,不知这病症会持续多久,趁此机会,神机阁的锐气必须要挫一挫。
“尊主,属下以为,要把这帮鳖孙赶回北边,必先铲除国贼,神机阁就该第一个受死,这只朝廷养的臭狗,一日不除,总能闻着味儿来咬咱们!如今咱们被朝廷压制得动也不能动,何年才能复国?这个神机阁,真他娘的可恨,属下恨不能扒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
赤雨额角青筋爆起,咬牙切齿,边说边按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一副要揍人的模样,若此刻对面坐着敌人,估计得被他一拳打死。
这些道理蓝夜何尝不懂,可百花会不除,铲除一个神机阁又有何用?明日还会有天机阁星机阁,要多少有多少。好歹到如今,苏雪楼并未揭穿他的身份,也因这一点,他总觉得,这女人心中还是有他的。
手中棉帕不觉越攥越紧,骨节泛白,回想方才苏雪楼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蓝夜眸光几番明灭,盟会上下无人不想除之而后快的神机阁主,却是他这个盟会至尊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
唇角紧绷,蓝夜把帕子丢回铜盆,语沉如水,“神机阁我自有安排。”
朝云何其精明,迅速接过话:“尊主,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是解救同盟,此次落入官府手中的人不在少数,我们要定下周密的营救计划。”
朝云心细如发,前些年便看出尊主对这神机阁的态度很微妙,不止一次高抬贵手,他早已堪破玄机,暗骂赤雨蠢钝,抬眸瞟一眼主上那冻死人的眸色,又道:“说起来,神机阁与百花会同气连枝,神机阁是朝廷鹰犬没错,但百花会行的是收容妇孺、扶危济困、拯救苍生的义举。只不过与盟会背道而驰,立场不同罢了。倘神机阁并非效忠赫连氏,背后这位未必不能与尊主比肩。”
果不其然,主上那周身凛冽的气息缓和了些,他虽不知这神机阁主究竟是谁,却不难从尊主的态度上抽丝剥茧,猜测到尊主对那位的维护之意。
赤雨一身好本事,脑子却似榆木疙瘩,此刻还沉浸在为同伴死去的悲愤当中,嘴上没个把门的,“一个臭娘们儿,也配与尊主比肩?老子早晚……”
朝云飞快捅了他一肘子,赤雨似有所悟地看了看挤眉弄眼的朝云,又偷瞄他们的尊主,扁扁嘴没再说话了。
房中霎时静得诡异,朝云额角都绷紧了,忽遥遥听见一声婴啼,那孩子哭声洪亮,隔着几进院子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抬眸看向主上,借机岔开话题,“尊主,孩子易哭闹,养在府上恐引人怀疑,您看是否按原计划送出城去?”
两年前尊主便设计离间了北苍皇室,赫连烬与几位皇叔离心,又因无子嗣一事为人诟病,眼看着局势动荡,正欲再添两把火,恰在此时后宫传出柔妃有孕,同时赫连烬颁布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新政,又再次稳住人心。
而柔妃腹中之子举世瞩目,他们还不屑于对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便在这男女上大做文章,弄了个“狸猫换太子”,如此他们手上也有了枚重要的棋子。
打死他们这些人也想不到,这个孩子实际上是他们尊主与柔妃所生,若有朝一日知晓,怕是要惊掉下巴。
对于这个孩子,蓝夜的情感很复杂,当初知晓苏雪楼有了身孕,他是欣喜的,以为二人终归有了个结果,然而苏雪楼并未因为孩子有所转变,孕后待他更为冷淡,碰都不让碰了。
即便知道赫连烬不可能有子嗣,但不育并非不能人道,一想到赫连烬时常召苏雪楼侍寝,彻夜独处的那些夜晚,满脑子便是他二人缠绵悱恻的画面,挥之不去。以致于他对这个孩子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情愫,沉吟半晌,他徐徐道:“不必送出城,暂且养在府上,传讯给惊鸿,让她尽快以我外室的身份入府,假扮孩子的母亲。”
底下二人再次对视,神情古怪,聪慧如朝云,此刻也琢磨不透尊主为何做出这么个不合常理的安排。不就养个孩子在府上么,为掩人耳目,这孩子可以是任何人的,尊主何苦亲自上阵?
偌大的国师府连个女仆都没有,如今只有匆忙入府的乳母,尊主突然给自己安排这么个假外室,还是惊鸿姑娘那样的人物……怕不是嫌自己的桃花还不够少?
二人还在纳罕,又听上头道:
“孩子的月份,对外说大两个月,名字,便叫追忆。”
如今,作为孩子的双亲,他与苏雪楼之间便也只余回忆可追了,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也算是一份追思与寄托。
这名字……朝云眼角跳了两跳,如醍醐灌顶,思绪豁然开朗,一个可怕的真相似乎就摆在眼前。
盟会中有两种传言,一说皇帝有隐疾,柔妃这胎是找赫连皇室其他男子借来的种,二说柔妃年岁偏大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怀的是情夫的种。
当初大家欲以此来掀起一股风浪,却被尊主下令压制,只得作罢。
眼下这么看,尊主当初怕不是维护之意,如今费尽心思换出孩子还要亲自照看抚养,岂非……尊主便是传言中那位情夫本尊???
难怪当初勘察出地下密道,尊主非要耗费财力重新挖一条接通,原是为方便往宫里跑,也难怪有时夜里有要事寻尊主总不见人。
原来他们主上并非不近女色,而是心有所属,连孩子的名字都取作“追忆”,可见对那柔妃情根深种。据传柔妃曾嫁过人,战乱时死了丈夫,后来才跟了赫连烬。有关柔妃的过往,当年的知情者皆绝口不提,但凡有人打听,那些人都跟见了黑白无常一样直接放狗赶人,即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宁死不愿透露半句。
从时间上来抽丝剥茧,莫非尊主便是柔妃那位“死而复生”的前夫?抑或是当初赫连烬横刀夺爱,尊主怀恨在心才组建了天道盟。
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此刻柳暗花明,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测,柔妃便是神机阁那位……
那当真是孽缘呐!
朝云嘴巴微张半日没能合拢,无意间下巴一动险些闪了舌头。
尊主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是把尊主放在首位,即便尊主选择背弃盟会,他也会毫不犹豫跟随。
想透这层,朝云顿时对柔妃的看法发生了转变,那可是他未过门的主母呢!
而此时苏雪楼在黄粱一梦的药效下仍在沉睡,天光大亮,流云已渐渐飘至西边的天际,东方一轮圆日缓缓升起,为巍峨皇宫镀了层灿灿金光。宫人们天还未亮时便已将昨夜的遍地狼藉清扫干净,勤政殿早早散了朝,御驾便直奔鸾青宫而来。
皇帝进去的时候,苏雪楼睡得人事不省,随侍搬了把椅子置于床边,朝服未除的皇帝提袍坐了,熠熠眸光盯着床上睡相并不算雅观的人看了半晌,未置一词。
值守的女医文娡急得满头汗,正欲小心翼翼征询是否用针,但见皇帝冷锐的一双桃花眼眄过来,吓得她赶忙闭嘴。
黄甫海的目光始终在主子身上,无需授意,他便知陛下要与娘娘独处,遂示意云瑶将所有侍从带下去。云瑶略担忧地看了苏雪楼一眼,不敢迟疑,带着芙瑾和女医一众婢子出了寝殿。
待众人都退出去,黄甫海也随后退出,带着御前几人守在门口。
寝殿里焚着淡淡的安神香,香炉上烟气缭绕。每至苏雪楼身边,皇帝便觉身心都松乏了,他看着沉睡之人,想及昨夜浑身骨头堪比碾碎的剧痛,眸光暗了暗。
他起身坐到床沿,握住她一只手,轻唤她,“阿姊……”
睡梦中的人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似隔着空旷的山洞传入耳中,混沌不清。那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苏雪楼奋力一睁眼,终于醒来,抬眸一看,身边哪来的人,影子都没一个。
她昏懵片刻,环视一周,昨夜的种种便如潮水般涌进脑海,心绪激荡了好半日方才平静。
“云瑶……”
她勉力撑起身子喊人,她也只知道云瑶的名字。
甫一动,只觉浑身酸痛难忍,底下突突冒血,腿心更是火辣辣的疼,直疼得她好一阵龇牙咧嘴。
云瑶闻声迅速入内,“娘娘醒了?”
随后芙瑾和女医及一众婢女鱼贯而入,恭恭敬敬跪地,“娘娘万安,奴婢们服侍娘娘盥洗更衣。”
苏雪楼揉着太阳穴,脑子里陡然浮现一张银色面罩,及那个令她悸动的背影,她心不在焉摆摆手,“免了免了,一大早这么大阵仗,怪吓人的!”
“娘娘,陛下刚走,此刻大监还在外头等候宣旨呢,您赶紧起来洗漱更衣接旨吧。”
一听皇帝来过,苏雪楼瞬间清醒,她可是给皇帝陛下戴了绿、帽子啊,此刻还能完好无损,说明孩子的事情尚未败露,可小孩子长得很快,再大些总能看出端倪,也不知宫里有无验亲之法……她不敢往下想。
思绪忽被一阵尿意截断,苏雪楼浑身好似散架,行动困难,讪讪对云瑶道:“憋不住了,我要解溲。”
一通忙活,苏雪楼被众侍女梳洗打扮得体,簇拥着来到主殿,隔着老远便见前厅有好些人,男男女女井然有序的排列着,有些手上或抱或端着好些物件,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看样子这些人是来恭贺送礼的,普通百姓家谁家生了孩子,次日便陆续有亲友前去祝贺送礼,看来这皇家也不例外,只是阵仗过大,委实让苏雪楼腿肚子打转,毕竟她一个也不认识,如何与他们寒暄客套?
正打退堂鼓,却见黄甫海堆着一脸慈祥的笑望了过来,不知不觉已经离得近了,她不知这种场面的礼仪,唯有装作产后虚弱,弱到走路说话都困难的那种。
被扶到主座前,芙瑾给座上垫了层超柔的软垫,苏雪楼屁、股挨着软垫,一触到那里便疼得她倒吸凉气,不得不略侧着身子,不能坐实了。
那头黄公公带着众人先是行礼如仪问了安,再才从身旁小黄门手捧的锦盒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嘴角噙着笑,“柔妃娘娘能一举诞下皇子,可谓福气无双,陛下龙颜大悦,要嘉奖娘娘,娘娘接旨罢。”
还在挪动屁、股的苏雪楼尚未听明白,便见除了过来扶她的云瑶和芙瑾,其他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毕恭毕敬。
对了,接旨要跪着!腿痛得根本弯不下去,她咬着牙撑住二人的胳膊缓缓跪到软垫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坤仪翊治,允资内职之修;子嗣繁昌,实赖椒庭之庆。丕昭令范,宜渥隆恩。
咨尔柔妃苏氏,秉性温恭,持身端谨,诞育皇长子,衍庆宗祧,丕昭嗣续。功在社稷,德被宫闈。
是以晋封尔为贵妃,锡之金册金印,表厥徽音。
特颁恩赉,以示优隆,赐赤金累丝嵌宝凤钗一对、东珠耳坠一副、云锦妆缎十匹、上用宫绸十匹、赤金元宝十锭、白玉如意一柄,白银五百两,表里三百匹……
钦此!”
后头诸多赏赐,苏雪楼毫无心思去听,只觉心惊胆战。皇长子?顾名思义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皇帝不是个老头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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