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月本是藏在厢车的篷下,偷偷混进去的。到了沉香门的府邸,便躲在廊下,悄悄地听他们说话。
原来这一批果然是新人,经过几日的教导,便要分到各个屋子去了。
缀月便跟着他们,听管事者介绍府中规矩及各处布置,如是有些时日,大抵知道沉香门除了褚老爷,还有几房夫人,下面的子女亦不少,分居在各院。唯独未听得褚老爷住处,不知何故。
莫非褚德润不在此门中?
缀月心头颇堵,眼看着教导结束,新人就要被分散到各个院中,更是略添几分馁意。他想:我还是把这沉香门都走一遍,暗中探看吧。
便悄悄地随着一行丫鬟,沿路向西边的院儿去。听闻几位夫人俱住在那边儿。
为行事方便,缀月还提前从家仆那里偷来一副衣裳,仿了样儿,送还回去。如今出没在假山石树当中,倒像是个不务正业、四处闲逛的丫头。
恰逢他家少爷拜见夫人回来,途经此地,拎着折扇,拦住几个新来的丫头,就当着主管的面调戏起来。
口里念着什么“驻颜丹维持下的皮囊,终究不如新鲜的好”,便要上手拉扯,被主管百般劝诫,方才罢休。只是那眼余光仍瞅着擦肩而过的丫头,让人背着身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怀好意。
缀月暗鄙道:沉香门好歹大家,却教养出如此子弟,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正要绕开他家少爷,跟上那一行人,却被一块石子敲中了肩膀。
缀月倏地一惊,未及抬头,便听得一声,“哪个在这偷闲?”
待寻到声音来处,缀月便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叼着树枝,好不惬意地躺在他头顶的树杈上,被枝叶荫蔽,乃至不易察觉。那人稍稍侧脸,便露出俊眉朗目,端的是唇红齿白。
缀月只觉心惊:他何时在此,我竟毫无察觉?
那小厮见缀月不说话,便旋身坐起,须臾,纵身跃下,顺手扔掉树枝,作出一副懒懒的态度。待看清缀月样貌,他便倏地把眼睛一亮,上下端详起缀月来。
“好漂亮的丫头,你也是新来的吗?”
这小子……
缀月想,他是把我当作女娃娃了。
看这样子,倒和他家少爷一样,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缀月本不欲理他,又忌惮他的轻功,生怕他察觉不对,抖落出什么来,便将计就计,柔声细气地答道:“我叫阿月,初来乍到,走丢迷了路,不敢上前发问,不是故意偷闲。”
那小厮“哦”了一声,颇为新奇道:“你的管事是谁?”
缀月不肯说:“你问这个,难道要去状告我?”
小厮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就是奇怪,哪个管事这么不走心,把你这样的大美人儿丢在这儿。”
缀月说:“真的?”
小厮颔首:“当然了,我不会告状的。你告诉我,你现在要去哪儿,我带你过去如何?免得去晚了,挨一通骂。”
缀月面上自然感激,心里却觉得不能和此人长久纠缠,便说道:“你只给我指个路便是,不劳烦亲往。”
小厮却热情难却,拉着缀月的袖子:“无妨,我今天干的是闲差,有大把的工夫。”
闲差?
依这小厮大白天躺在树上睡觉的举动来看,的确有够闲的,却不晓得他做的是什么差事。
平常的小厮,会有这般轻功?
缀月招架不住,只好搜罗应对之法,忽地想起仆从闲谈时提到的一处院子,便说:“我是去梅香小院守院的。”
此院地处偏僻,据说只有两个瞎聋的白头人扫洒,平日也无人愿管。缀月到了那儿,也不怕被人拆穿。至于后事,等甩开这小厮再说吧。
那人却忽地一呆,脚步也不太轻快了,把手一垂,似有些迷惑:“你说哪儿?”
“梅香小院啊。”缀月强调了一遍,见他反应,又有些迟疑,便故意笑道:“你莫非也不认路?”
那人“啊”了一声,收敛了神态,复又抬起脸来,“怎么可能?只是那院很冷僻,主屋一直空置,平时也没几个人,而且……还会有鬼怪作祟呢。”
他作势要吓唬缀月,张着手臂,像是要腾空飞起,却又晃晃荡荡,像个飘摇的悬灵。
缀月是被他逗得有些不及防了,但没吓到,反而笑了起来。
那人似乎有点羞涩,也停下了捉弄的动作,“你不怕啊?”
缀月说,“我不怕。”
“真是奇了。”那人眼睛微微发亮,盯着缀月,再次拉起他的袖子:“既然你知道要去哪儿,那我就带你去吧。”
缀月由他拉着走,心觉,这人说我奇怪,其实自己也有点奇怪。
那人在路上犹不消停,先是问缀月:“妹妹,你从哪儿来?今年多大了?”
缀月随意编排过去。他接着又问:“在门里住得怎么样?初来乍到,受欺负么?”
缀月答还好。细想了下先前观察到的其他人的情状,一一说了。
那人听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便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把你分到梅香小院儿?总不至于各院儿都招满了人,不要你了。”
缀月也觉得说不通,只道:“人各有命吧。冷僻的地方也未必坏呢,至少不用挨管事的欺负。”
那人便笑了笑:“说的也是。在这沉香门里要受的,可不单单是管事的欺负。”
缀月不明:“什么意思?”
那人悄悄附耳:“各院的夫人和少爷,都不是好相与的。想来是你的画像被哪位夫人看到了,她们怕你服侍左右,被老爷看到了……便是到少爷的院儿里,也没那么好过。”
缀月一惊:“老爷看到?……那会怎样?”
那人当他不解其中险恶,稍叹一口气,便说:“老爷看到你,便把你收用了,也说不准。便是落到少爷手里,也是……”
他的话打住,看到缀月眉毛微扬的一瞬,忽然心生几许不确定。
“你想见老爷吗?”
沉香门主的诱惑,对这些初入仙门的丫头来说,似乎还是太大了。
缀月没想到这样微小的异样都能被察觉,连忙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问?大家都很好奇老爷是谁啊。”
那人盯了缀月一会儿,没能分辨他的真心,姑且作罢,就着原先的话继续说道:“想见也未必见得着,老爷一个月也才出来一回,各房都争着盼着,轮不到我们这些人。”
“是吗?他都去做什么?”缀月又问。
那人瞅了缀月一眼,忽地屈起指节,在缀月眉心轻轻敲了敲,“问这么些干什么?见老爷可不是什么好事。”
缀月愣了愣,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做这种动作。
好像被当成了顽闹的童子。
真是……有点错位。
见缀月在原地发怔,那人也只好无奈道:“走吧,走吧。”
通往梅香小院的道路千折百转,绕来绕去,总算柳暗花明。却见得疏疏落叶一地,并无寒梅影,只剩虬枝。
小院里了无人气,聋哑的白头倚在角落,沉默不语,见到外人经过,才略施舍几分目光,也不十分惊奇,像是默然他们是胡闹的孩子,来这儿张望一圈便走。
待那小厮领缀月进了屋,白头才微微伸长脖子,朝里面觑看了一会儿。
小院外观虽破落不堪,里面却有条理,没有缀月预想中蛛网遍布、尘气呛喉的糟糕场面,只是桌案床板上似是蒙了一层新灰。想来这里只是供应灵气不足,才越显颓败,院中人还是有细心打理的。
那人进了屋,便殷殷勤勤地引缀月到厢房,为他扫拭灰尘,启窗迎明,又自灰旧的柜子里翻出一卷铺盖,麻溜儿地摊在床板上。嘴上说道:
“你只管住这儿,没人来管你。铺盖旧了些,明儿我给你抱来一床新的。”
缀月拉住他:“不必劳烦了,你也有差事。”天天见还了得?
那人也不把话放在心上:“自然是办完我的事再来。阿月妹妹,你别看这里寂寞无聊,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清净地。只要偶尔烧香念经……你不喜欢也无妨,只是个形式罢了。”
缀月又觉得奇了:“你对这儿这么熟悉,好像常来。”
那人拍拍被子,笑道:“除了老爷的卧房和机要的地方,我对这里哪儿都熟。”
缀月说:“那你来得倒是久。”
那人答:“是久。他们都说我是家生的奴婢,我打小就在这儿……”
缀月看他样子,不过二十。但仙龄又非表面可觑,从对方表现出的身手来看,也该有上百年的功力。既然如此,又何以只是一介小厮?莫非是故意隐姓埋名,留在此地别有良图?
不知为何,从对方的话里,也能品味出一丝落寞。
那人很快把床帐打理好,又从柜里搬出一应家用,摆放出来。一边说道:“每日晨昏会有人送饭。下人们看风使舵,供应之物许有不足,你若有什么缺的,只管跟我说。”
缀月暗想:这小厮也殷勤过分了吧。当真是把我看作了貌美可怜的丫头,想要借故一亲芳泽?可是登徒浪子也没有这般做法的。
“我有安身处便足,哪里谈缺不缺的。白耽误你这些工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那人闻言一喜,把眉毛一弯,笑道:“贱名罢了。我在家排行第七,人家都叫我老七。阿月妹妹嘛……叫我七郎就行了。”
缀月:图穷匕见了。
对面有心调戏,缀月也不恼,知他心还算好的。但就这么承了对方的意,也非缀月所愿。
于是缀月也弯眉一笑,温柔地吐出:“老七。”
某七期待的心顿时蔫巴了。
“哎呀,我就不该这么说,错了错了。”他连忙改口道,“你这么叫,倒让我想起那些汉子了,不妥不妥。”
他懊悔之余,心生一个主意:“我既然叫你阿月,那你也叫我阿七好了。”他舌头绕了半圈,把那句“哥哥”吞了下去。
前番调戏不成,听不到“七郎”不说,连阿月妹妹羞涩的影儿都看不到,真是让他颇感挫败。
缀月寻思这也算寻常的叫法,便答应道,“好吧,阿七。”
阿七笑眯眯应了一声,又带缀月去其他屋看。
主房是故夫人的住处,如今只剩下正厅里一道灵牌。阿七路过时,稍望了一眼,抹了抹字上的灰。
缀月想起阿七说过的话,便问,“先时你说这里闹鬼,难道是这位夫人?”
阿七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笑道:“你现在问,难道是怕了?
缀月当然还是说:“我不怕。只是好奇罢了。若是夫人出来,我该跟她说什么?”
“哈哈哈……”阿七展颜笑了起来,“你竟然问这个?放心啦……哪儿有那么多鬼怪,我那都是逗你的。你晚上睡觉时,把门窗关紧些,别被一些不怀好意的偷袭才是。”
缀月:最不怀好意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吗?
“我会的。”他点了点头。
其余如用不上的灶房、白头的卧房,姑且不提。
缀月几番催促,未见阿七离开,不由心想:他这个差到底当得多闲,回去真的不怕挨骂?
后来,或许见天色将晚,阿七才恋恋不舍地告别,再三叮嘱将门窗关好。
缀月应了声是,送走了阿七。回首时,不禁思索:老爷一个月才出现一回,那些夫人都不主动去找,是因为老爷不许,还是他们也不知道老爷所在?
阿七知道的虽多,却不愿提及似的。他得自己再想些法子才是。
可惜今日耗费了一天,明日恐怕又被阿七骚扰。看来只好晚上行事了。
缀月回头望了一眼,确定阿七没有去而复返,便当着白头的面把自己关进了屋子。
他从纳戒里取出一身夜行衣,准备趁夜色深时换上,避开院中人,悄悄离开。没多久,便见窗外闪过一瞬人影。
谁?
……是阿七?
难不成他故意装作离开,实则趁此机会偷偷回来?
缀月撇开这个念头,谨慎地靠近窗前。
阿七为何要叮嘱他关好门窗,难道夜里真的会有什么?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推了推木窗。
没有人。
许是他恍了神,把树影看深作了人影,才有一晃而过的错觉。
缀月失笑,难道他真的听进阿七的话,在这里提心吊胆吗?
他阖上窗户,没再理会。
令海尘:缀月公子身边出现可疑人士,赶快通知滕修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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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褚羲第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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