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奕神色郁郁地自仙鹤背跳下,越过桃花庄上前来迎接的众人,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居处。
掷珠的败退实属意料之外,而那小水修究竟如何做到招招锁住掷珠弱点,洛奕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怀疑师兄作弊。
可是纵然师兄能暗中指点,那小水修却无半分分心的迹象!
玄机究竟在何处?
洛奕此番思索表现,却被视作气结。
待洛奕远去,仙鹤收翅,掷珠便再也遮掩不住周身的战栗,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近旁的牵香吓了一跳。
“掷珠,怎么了?修士出门一趟,变得这么不高兴?你、你又是……”
掷珠颤抖着抬起手,张口狠狠咬上了手背,这才缓缓抑制住失态,只是口中仍泄出哭腔。
“我让修士失望了……”明明对手只是一个孩子,他却让修士丢脸了。他知道那股充沛的灵力并不出于那孩子,可是这不过是借口而已。因为他的的确确被那孩子看穿了。
“修士定是生气了。他一定……更加厌弃我了。”
我所恃的,无非这一点点长处。若不能成为修士的剑,便只是个床帷中的玩意。
可是修士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枕边人,又有多少在意?
思及此,竟不觉清泪满目。
牵香: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你想太多了,掷珠。修士一定不是对你生气……他不可能厌弃你的。”
洛修士向来只召幸掷珠,这有目共睹。纵然悬秋总私下笑话掷珠痴心妄想,到头来也只会是暖床的侍从,牵香却暗暗觉得,洛修士对掷珠,已存了几分对道侣的心思。
只惜洛修士太过迟钝,一点也不善解人意。
掷珠又……不知为何,总是自轻自贱。
掷珠静静抹去泪珠,摇头道:“不是的……我向来都明白。我不过是比悬秋灵力强些,才被修士带在身边。如今连这一点都没有用处了,修士一定会想,与其带我这个呆板无味的人,倒不如让悬秋跟随。”
那次在集市,修士炫耀悬秋的时候,不也很得意吗?
掷珠一直只是多余的人。
牵香更不明白掷珠的话,开解掷珠道:“不会的。你怎么总拿修士对悬秋的心意,和对你的来比?修士对你们,是不一样的。”他见掷珠神色低沉,犹不认同,不由劝慰:“就连你的名字、连你手上的雷镯,都是修士亲自赐予、亲手打造的,难道这还不够证明修士对你的重视吗?”
偏偏是这句,让掷珠哀容更甚。
牵香总是觉得,修士的赏赐出于爱重,掷珠却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未宣于口轻蔑。
“你知道镯子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名字又意味着什么?”
掷珠掷珠,不过是随手可弃之物。
可惜自朱络暗的明堂前被修士选中之时,掷珠还未明白这个道理。
一步错,便痴心枉付、再难收场。
*
洛奕的出现,在掷珠近乎毁灭的半生中,说是救赎也不为过。
生来背负罪孽的掷珠,即便进入了清修的道院,也洗脱不了克死父母的恶名。母亲难产,父亲被劫匪所杀。游方道士相中他的根骨,把他带回道院,却只把他视作待价而沽的工具。
他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为了生存,他不得不一次一次达成道长的要求,努力将自己培养成为合格的商品,等待被出卖的一天。
道院对他而言是一座斗兽笼,他教会了掷珠什么是勾心斗角,什么是捧高踩低,什么是弱肉强食。
没有名字的孤儿天生便是被排挤的对象。掷珠的身世不知透过谁的口,一经传出,便流逸到整个道院人的耳中。
“妖孽”的字眼贯彻了掷珠的整个童年。
即便在这样的岁月里,掷珠也曾怀抱幻想:或许有一个善良的人,会当我的朋友。
掷珠会把最好的,都给他。
上天并没有无视掷珠的愿望,在一片泥潭里洒下了荷花的幻影。
偶然伸出的善意之手,燃起掷珠心里的火,哪怕只是小小的苗。
掷珠以为在黯淡的日子里寻到过真正的情意,费尽心思去维持,最后发现只是骗局。
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拉拢的手段,只为了让这“妖孽”站在己方,成为“诅咒”他人的工具。
你不帮我吗?
不帮我,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不光如此,我还要联同你的所有仇敌,来排挤你、孤立你,揭露你的一切秘密。
你仍不加入吗?
拒绝这份提议的掷珠重新坠入了孤独的深渊。他亲眼目睹:所谓“朋友”,抛弃了一切虚情假意,站在他的对立面,和恨他的人一起嘲笑他。
他陡然明白:比一无所有更可怕的,是白骨画皮。
掷珠并没有被残酷的真相打垮,但却将心封锁起来,开始与孤独合作。
被当做“妖孽”“怪胎”似乎都无所谓,只要能在这所道院活下去,只要脱颖于众人当中,哪怕身陷敌意与苦难之中,他都可以当做一切不存在。
只要他不断向上攀爬,或许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掷珠就这样沉默地等来了他的第一个买家——
朱络暗。
同样是仙门学府,宗合内外却差距悬殊。固然朱络暗因其术业专攻而小有名气,到底不像宗合那般,更注重弟子的个人成长。
小门小派并无大志气,能为宗合名徒输送侍从已觉荣幸之至,故而年年都在榜上张贴侍从未满的子弟名单。
若门内有谁入选了,大笔的酬金自不必说,笼络仙门关系将更加容易,年年的谈资亦可增添一道。
为了争取那少之又少的名额,门内子弟不得不绞尽脑汁包装自己,否则毕业后不知沦落到哪个旮旯里艰难打工。
因此,朱络暗的勾心斗角,可以说比道院更甚。相比于只看重实力的学业选拔,侍从的挑选会考虑多方面的东西。
谁更会投机取巧、讨人欢心,谁更具姿色、魅人心神,谁就更有机会被高高在上的人挑中。
资源丰厚的宗合弟子未必看得上所谓的作战能力、耕织技艺,对他们而言,得到一个合心意的、百依百顺的玩宠,反而更实际一些。
至于那些才能,只要足以应付事务,并且在关键时候能充充门面,大抵也够用了。
冷硬死板的掷珠难免又被扣上“不合群”的帽子。然而他看透的是:无论站在哪一方,自己终究会被背叛。
就算被孤立又如何?
那些欺凌者不过维系着表面的团结,沉默者不过是他们展开战场的借口。
难道驱逐所有人,留下的那个就是胜者?
如果这样的话,我偏偏要站到最高,任由你们怎么搔首弄姿,也无法越过我。
然而掷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逃”。
要逃离这些乌糟肮脏的、吵闹得让人受不了的地方,逃离这个处处排挤人的地方。讥讽的言语抑或实质的打压,都不重要了。让那些咒骂声消失于尘沙之后吧,即使泥沼之外仍是荒漠,世上根本没有桃源,他也要寻找净土。
忍受孤独的日子里,逃离的念头几乎成为了信仰,哪怕这信仰近乎绝望,绝望到他从未停止过怀疑。
却正因有此,掷珠才不曾被恐惧打倒。就算他始终置身诋毁当中,从未停止被使绊子,他仍然不断挣扎不断攀爬。
只要站到最后,就可以比他们更先离开这里,远远将他们甩在世界之外。
可是……
谁会把目光留在掷珠身上?
掷珠是一个过于孤僻、且凶恶的人。
除了一股执拗,他几乎没有值得被人看见的地方。
哪怕让他站到前排的中间,他也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张扬。
他是一抹黯淡的、洗刷不掉的灰色。
圣元宗子弟到来时,他只要抬头便能看到洛奕。
那少年般的鲜衣怒马、春风得意,是掷珠生命中最大的对比色。掷珠几乎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能攫住对方注意的理由。
但掷珠迈出那一步,只为对外明示:掷珠最有权利被优先选择。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受再多的挫折也无所谓,哪怕被羞辱也无所谓。他必须迈出这一步,他必须站在生命的高塔上。
洛奕第一眼看到的,是掷珠额上指甲的抓伤。这分明是最影响容颜的存在,掷珠却没有隐藏。
洛奕问:伤是怎么回事?
掷珠则答:与人争斗,必留伤痕。
他做好了被嫌恶的准备。他拼尽全力只是为了站在这里,这绝不羞耻。如果让他委曲求全,无异于亲身投入深渊。
洛奕却觉得很开心。
见惯了谄馋阿谀、赔笑逢迎者,这样倔强冷淡的掷珠反而给他新奇的感受。更何况——
洛奕本就是一个实力至上者。
趾高气扬的青年轻轻伸手,挑起了掷珠的下巴。而后者柔顺地抬起头,寒星似的眸子里写着决绝与坚忍。
洛奕一笑,说:是个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伴随掷珠前生的代号一经出口,就遭到了精致主义洛奕的嫌弃。掷珠有一瞬以为,自己要就此失去被选中的机会。
朱络暗的长老及时出面,生怕败了洛奕的兴致,连忙恭请洛奕亲自赐名。
洛奕想了想,竟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就叫你……掷珠吧。
于是洛奕便将掷珠带回了桃花庄,并专为他开辟了一间“白石屋”,以供居住。
只有五人的桃花庄对掷珠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天地。仙境美景,自不必说。独住的寝室,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同僚还算和善,不似朱络暗里,动不动甩出明枪暗箭。唯有悬秋气焰嚣张,怪讨人厌。但掷珠已经知足了。
能得到洛修士的赏识,他已经够快乐了。毕竟,是洛修士毫不犹豫地将他带出朱络暗,并不计较他的任性与执拗。
桃花庄已经是掷珠的桃源了。
如果洛修士再喜欢掷珠呢?哪怕只是像洒洒水一样,对掷珠透露好感,告诉他:我欣赏你本来的模样。
就算是未经打磨的璞玉,也有独特的美感。何况伯乐亦是匠人,早晚有一天,掷珠也会成为洛奕独一无二的剑。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掷珠的仰慕之心一日胜过一日。他甚至不需要洛奕再做更多的事,无论是赏赐还是夸赞。
只要能留在桃花庄,留在洛奕的身边。
哪怕化成尘土、灰飞烟灭。
*
招纳侍从的第二十八天,洛奕带回来许多奇异的天材地宝。大家围在石桌边小心挑拣,都以为修士要他们做分选的活。
洛奕却挥挥袖子道:这个月干得不错,大家喜欢什么就拿吧。
这下可把大家都惊住了。
虽然听说圣元宗财大气粗,但门下弟子这样阔绰的手笔却是难以想象的。
悬秋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眯眯地拈起一根仙品灵芝:“修士开口,我可就不客气了。”便当着众人的面恣意挑选起来。
牵香性怯,总是观察别人的反应,见悬秋伸手了,才敢悄悄取一点,又害怕冒犯别人,便不愿拿最好的。没多久,瞧中的东西就被悬秋挑去了七八。
他本身就没有太大的期待,即使被挤到后面去,也没什么好说的。
掷珠似是有些不平,要从悬秋手下夺去什么,却勾起了悬秋的争心。
纵然我不那么喜欢,只要你跟我抢,我就要定了!
那便是悬秋与掷珠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掷珠本身就看不惯悬秋,这件事也只是个导火索吧。本该作壁上观的飞绡莫名插手此事,言语中似有拉偏架之嫌。
牵香向来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只好回头去求助洛修士。
那时洛修士第一次露出惊奇的表情:“是掷珠挑衅的悬秋?”
牵香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灵材的的确确是掷珠从悬秋手底下抢走的,可是、可是本该轮到掷珠。
唉,要是说悬秋的不好,只怕自己也要被针对了。
“修士你去问问就清楚了。”
掷珠一定会为自己解释的……吧。
洛奕并没有把侍从的争执放在心上,他最感兴趣的是,掷珠发怒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掷珠也会有想要的东西、也会因求而不得而不甘心吗?
洛奕很少从掷珠身上看到多余的情绪,好像连初遇时那一闪而过的狠厉都是错觉。水修是不该如此凌厉的,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洛奕曾以为会被那失控的冷刃割伤,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汪柔顺的清泉。
掷珠的乖顺和他冷肃的外表实在格格不入,他的无心无欲却像一把钩子,总诱惑洛奕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打破他的平静呢?奖赏和夸赞还不够吗?若是惩罚……掷珠却事事尽心,思虑他人所不至,连微小的失误都与他绝缘。
何况,洛奕喜爱掷珠尚且不及,怎忍心吹毛求疵?
得知掷珠竟为凡物大打出手,洛奕的心里却生起一丝雀跃。倘若掷珠也有在意的东西,我是不是可以借此更走近他一点?
美滋滋的洛奕飞临现场,三两点制止了混作一团的争斗,从飞绡手中夺回了一根千年珊瑚。
漂亮的、可以装饰珠宝的材料。
掷珠从来不爱这些的,至今为止,只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即便这样,也遮挡不住天生丽质的颜色。
他是忽然开了窍,还是按捺不住敞开心扉,终于想要搏一搏?
美丽的冰雪也有伤人的一面。可是掷珠……一捂便能化了吧。
洛奕把珊瑚攥在手里,不置一词,只等谁先发话。
悬秋早在前一番挑拣中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却又把那些材宝藏在身后,故意讨巧:修士,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了。
桌上留下的只有零星的材宝,飞绡不拣,牵香也不拣。
洛奕看出了悬秋的小心机,并不拆穿,只是望着掷珠。
那双剪过秋水的明眸,本来静静地回望,随着时间的流逝,竟也染上了哀色。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碎了。
何必这样看我?
我不欺负你,只是在等你的答案。
可是到头来掷珠也没有说什么。
洛奕只得亲口问清缘由,最后秉持公正,将珊瑚判给了掷珠。代价是——偿还悬秋三倍的材宝。
对洛奕而言,这不过是鸿雁一羽。为杜绝争斗,大不了以后分开奖赏便是了。何况悬秋还在争斗中受了伤。
掷珠却从此看出了洛奕的偏心。
哪怕把珊瑚给了我,修士心里还是更偏向悬秋吗?毕竟,悬秋才是那个善于讨人欢心的人。
习惯受冷落的掷珠此刻还没有太大的落差感,只是珍重地收下这份“公正”的礼物,并未再挑选其他。
洛奕只当掷珠接受了自己的好意,更加确定对方喜爱珊瑚,一时生出了掏空龙宫岛的想法。
然而翌日前往白石屋,却不曾在掷珠的桌案上察觉那道珊瑚的踪迹。
为何不展示出来呢?洛奕问。
掷珠的神情似是局促,许久不发一言。
没过多久,洛奕便在牵香的镜台边看到了珊瑚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
喜欢珊瑚的人不是掷珠而是牵香。
掷珠他……依旧什么都不要。
灵感……加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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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掷珠第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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