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洛芬市。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案圈定，钢笔在签名处洇开一小团墨晕，像一朵微缩的云，懒懒地趴在“萧晓满”三个字上方。
这场为了后续能提高回洛芬市工作几率的执证考试终于考完了。题不算难，她答得还算顺手，笔尖离纸的瞬间，成绩的得失已如浮云，唯有胸腔里那份攒了十三年的、即将重逢的紧张，沉甸甸地跳动着。
自从上次萧晓满头脑发热发出见面邀请后，萧晓满本以为石沉大海的沉默是对方的婉拒，正在被忐忑与懊恼反复煎熬时，手机终于亮了。
“不好意思，刚在处理工作，调整了一下出差计划。”语气平静得像只是离开了一下下。而下一句，则让她心跳骤停：“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我随时都可以。”
一股滚烫的喜悦瞬间席卷而来，冲得她耳根阵阵发烫。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那种纯粹的、久违的雀跃，让她瞬间跌回当初患得患失的少女躯壳里。
喜悦过后就开始冷静下来思考，洛芬和西林相距约1500公里。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再是当初纯粹、简单地喜欢就去做，时间、金钱都是她要考虑的因素。
她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目光扫过日历，五一太远，她等不了那么久。指节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桌面，她忽然灵光一闪，立刻打开电脑去查洛芬的招聘考试安排。当“四月一日”这个日期跳入眼帘时，她心下豁然开朗：就是它了！将见面定在这场考试之后。一场奔赴，一举两得。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将这个日期发了过去。
交卷走出考场，四月的风裹挟着洛芬市特有的桂花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冲淡了考场的沉闷。双肩包带深深勒进肩膀，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拿起手机，是付璋琛发来的定位消息。导航地图上那个冰冷的坐标点，骤然被赋予了滚烫的温度。打车软件显示：“预计27分钟到达”。
车行半途，几颗硕大的雨滴“啪嗒”砸在挡风玻璃上，迅速连成一片水幕。
司机嘟囔着打开雨刷，那单调的左右摆动，倒让萧晓满的心随着摇摆起来。手机再次震动，是付璋琛的延迟消息：“抱歉！下雨，临时要绕路送个客户，大概晚10分钟到。”萧晓满看着屏幕，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这意外的十分钟，倒也成了她整理心绪的缓冲带。
萧晓满推开那家名为“拾光”的音乐餐吧沉重的木门，头顶风铃叮咚，晃动的阴影在迎宾台的大理石面上。
付璋琛提前订好的座位正对落地窗，窗外，洛芬市的雨幕将世界笼罩。雨痕在玻璃上肆意蜿蜒流淌，将霓虹闪烁的街景切割、扭曲，映出无数个碎片化的倒影：翻看手机的萧晓满，无意识拢着鬓发的萧晓满，牙齿轻咬着下唇的萧晓满……每一个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当那缕混合着清冽薄荷味与微凉雨水气息的陌生味道，悄然侵入她呼吸的空气时，萧晓满正盯着玻璃上一颗即将滑落的雨珠出神。
从玻璃上看到付璋琛的身影，萧晓满蓦然抬头只见付璋琛站在桌边正静静地含笑看着她。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意烫得她眼眶发热。
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里，这个棱角硬朗的男人，与那个总是耐心给她讲题的少年虚影慢慢叠加重合，像一张即将撕裂的双重曝光的旧照片，让她一阵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十二三岁的年纪，见她颓然趴倒，他总是第一个察觉，随即抽走那张被她蹂躏的试卷，递到眼前，轻声问“哪里不会？”；而她也能毫无顾忌地把烦恼抛给他，嘟囔道：“这道题我老是不会，怎么办呀……”
有一瞬间的冲动，她几乎想站起来拥抱他，问一下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告诉他，这些年她一个人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可理智悄然苏醒，无声地提醒：他们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
她微微敛神，真正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185cm的挺拔身影几乎挡住了身后的光源，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如同夜色凝成的第二层皮肤，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宽肩窄腰的劲瘦轮廓，被餐吧昏黄的壁灯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散发着一种沉稳而内敛的力量感。
小麦色的肌肤在暖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衬得五官愈发深邃立体，如同精心雕琢的塑像。脸还是那张干净漂亮得能让她成谜的脸，只是褪尽了记忆中少年的青涩与不羁，下颌线条更加清晰冷硬，眉宇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沉稳。
心没来由的像是突然接入了机械泵，快速、有力地跳动着。“再次见色起意……”一个清晰又带着自嘲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带着滚烫的温度，“萧晓满，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来啦。”晓满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哑了三分。
付璋琛垂眼，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脸颊上卷着和当年笑她解不出数学题时一模一样的、小小的酒窝：“嗯，客户着急对接合作细节，抱歉，让你等了。” 他解开西装单粒扣，在她对面坐下，动作带着职场人的利落与从容。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不像是在寒暄，更像是在一寸寸丈量、确认这横亘的十三年光阴。“饿了吗？” 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萧晓满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亚麻餐巾的边缘，细腻的布料被揉出细小的褶皱，如同她此刻微微发紧的心绪。“还好。” 她轻声应道，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场迟来的、带着雨声背景音的久别重逢。
“今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放在椅子上胀胀的书包，“考得怎么样？”。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萧晓满迎上他的目光，语气轻松了许多：“嗯，题还行，答得挺顺手的。”
他轻轻笑了，眼角挤出两道浅浅的纹路，比记忆里深了些，却依然带着那股熟悉的笃定：“看来是十拿九稳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萧晓满突然想起上次扣扣聊天时，他提过母亲在他研三那年确诊癌症，他因此放弃了直博资格，选择了离家近的工作。现在付母由于术后在家静养，不能过多运动，经常会说身体不舒服。
前段时间同事刚好出国旅游，帮忙请人买了一个红外热敷按摩垫，很适合他母亲肩颈和腰部的按摩。
她定了定神，从旁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按摩垫递给付璋琛：“那个……前几天朋友出国旅游，给我们大家都带了礼物。我记得你说过阿姨肩颈和腰部经常不舒服，我想着这个热敷垫可能更适合她，就给带过来了，别嫌弃，我还没有用过”。
付璋琛看着这个崭新的包装，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朋友还真大方。”那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
萧晓满一时有些语塞，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餐巾，小声补充道：“嗯…她比较有钱。”付璋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才伸手接过，声音低沉而真诚：“谢谢，有心了。” 那份真诚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丝不易解读的复杂。
一个短暂的沉默流淌在低沉的爵士钢琴声里，直到服务员端着辣子鸡走近。瓷盘与木桌相碰的闷响，才让萧晓满回过神来。
付璋琛已经点好了菜，都是一些洛芬的特色菜以及一杯她上次在扣扣聊天里，随口抱怨西林市买不到的抹茶冷饮。
“你还记得？”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暴露了太多心思，耳根微热。
他拿起筷子，手腕上的精钢表盘在灯光下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光：“嗯，记性还行。” 回答得轻描淡写。
他随即又无比自然地给她舀了一小碗鱼汤，递到她面前“小心烫。”
萧晓满伸手去接，他的指尖恰好在此刻收回。那似有若无的触碰，极其短暂，像冬日静电迸出的微小火花，几乎让人疑心是错觉。唯独她手背上被触摸后的余温，经久不散，真实得骇人。
她慌忙低头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鱼汤鲜酸暖热，恰到好处地熨帖了肠胃，却反而将她心头那池春水搅得更乱，涟漪四起。
饭桌上的话题像被付璋琛精心编织的网。他这位公司合伙人，总能精准接住她每一句试探性的抛问，再不着痕迹地抛回一个让她能轻松接住的话题，节奏掌控得恰到好处。
“你现在还打乒乓球吗？”她问，试图在旧日的碎片里寻找一丝熟悉感。
“偶尔，工作后就很少碰这些了，偶尔跑跑步”他笑，
“哦……”她低头戳了戳酸汤鱼里的豆芽，叹道“果然大家都变了”。
他挑眉，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探究：“什么？”
“我说，看来大家都挺忙，爱好都变成热爱工作了”她半开玩笑。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带着点无奈：“是身不由己，项目一个接一个，加班是常态，连跑步都是挤时间。”他的目光却像探照灯，让她无处遁形，“你呢？打球有进步了吗？”
萧晓满被他这么一问，眼睛微微一亮，语气不由带上几分雀跃：“去年公司办双人乒乓球赛，我们还拿了第三呢！”付璋琛略显惊讶，随即真诚赞道：“不错啊，看来实力很强。”
被他这么一夸，萧晓满突然有点心虚。她很清楚，若不是搭档拖着她这个“菜鸟”，原本是有望冲第一的……，她遂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额，队友比较厉害”。
付璋琛看出她几分不自在，却只笑着应了一句：“那也得你配合得好。”语气温和。萧晓满一时接不住话，只好低头默默夹了块苦瓜，小口吃起来。两人之间再度静了下来，只剩下酸汤鱼锅底咕嘟咕嘟轻滚的声响，热气袅袅，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颤。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餐具轻碰的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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