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日子如期而至，所有人来到桥边，甚至桥上也人满为患。
他和女人并肩站着，在拥挤的人流里格格不入。
“我就要走了，”张铭冷不丁开口，看着这石桥和河流，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恍然如梦啊。”
“以后的日子里，你会无数次想念这里的，我保证。”女人微笑着点头，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
“一起走吗？”他没有转头看，他不敢。
“我没有家。”女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但是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刚刚站上石桥的时候张铭鼓足了勇气，想要带她一起离开，他们在一起，现在却犹豫了。他自身难保，何必耽误女人剩下的漫长时间呢？再者，她好不容易在这里扎下根来，又让她出去奔波操劳吗？
“嗯，”一阵沉默之后张铭开口，“以后还会再见吗？”
“你想的话就会的。”女人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知道男人的沉默是无声的拒绝。
张铭知道她微笑起来了，她笑起来一贯是好看的。
于是他也笑起来了，沉默的，释然的。
他们在浓厚的雾气里牵手，没有人知道。
求雨节的钟声响起来了。
“好了，大画家，你该走了，”女人声音有些颤抖，却仍是笑着的，“回去之后要好好生活，凭你的本事一定能有一番天地的。”
“不要记得这里，不要记得我。”她哽咽着，几乎不能完整地讲出这句话。
从一开始她就希望早点把人送走，她可以了无牵挂地在镇子里活下去，可是现在，她却希望他能留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可那是不现实的，男人终究要离开，他们也注定不会再相见，既然不会有结果，干脆都忘记了吧，这是最好的结局。
“你说我们会再见的，我不会忘记这句话。”张铭再也维持不住笑容了，他把女人拥入怀中，“如果没有你，我这些日子不会有一点欢愉，我永志不忘。”
女人哭了，泪水滴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张铭伸手想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再去亲吻那流淌珍珠的眼睛，可是泪水缄封了他的双眼，他只看得模糊一片。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女人忽然坚定地把镜子转向他，在阵阵回荡着的钟声中，消失在了茫茫的雾里。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摸到茫茫的雾气，什么也没有。
“张铭，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好久.....”
一个人伸手拍他的肩头，他转身时两行热泪滚落。
见他转过来，吴聪一惊，“你怎么哭了？”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一丝熟悉的香气。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女人。他无法置信地走近那个身影，试图触摸，把她拥进怀里，却只能感受到一丝寒意，只有风，没有她。
他明白，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认识他张铭，没有人知道那个传说里的小镇，当然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女人。
他们相识不相知，他们相爱却自此失散，永不重逢。
“我的画，我的画呢？”张铭在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找回了一丝理智，“我的画，我的画......”
“你找什么画啊？哪来的画？你的包都放在船上没拿下来啊？”
吴聪疑惑不解。
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同伴从船上不见了，他妥帖拜托了船家，亲自来寻，结果在江岸对面的跨江大桥上找到了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时候泪流满面，现在又嚷嚷着找什么画？总不能是梦游了吧？
张铭愣了，身上没有背包的重量，事实是如此的清晰。
“没有了，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他喃喃道，泪水止不住地流，嘴唇颤抖。
“别难过了，什么时候见你这么哭过？”吴聪皱起眉头，揽了揽张铭的肩，“不过话说到底是什么没有了？”
他蹲下身来，双手掩面，“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没有再看一次她的脸，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长桥上，风雨正兴，女人看着桥边飘散的画稿，拾起一张来看，是她的背影。她的眼泪流进雨里，告诉自己，他们从未遇见、从未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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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完了？”凳子上的小孩不满意地拍着桌子，觉得这老夫子讲个故事也忒没意思了，雾都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小镇到底怎么进去？哪些呼唤他们的声音是什么？凭什么最后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你这小孩儿莫慌嘛，总要等我喝口水，歇一会儿啊。”这老人捋了捋下巴上的斑白长胡须，不急不慢地端起面前的清茶品味起来。
“老爷爷您说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总爱吊人胃口。”小孩儿念在他确实看着年事已高，耐着性子抓耳挠腮地等着。
“且听我说......”
张铭回到原本的世界之后，整天怅然若失，又依着记忆画了无数张关于女人的作品。凭借着这些画他一炮而红，一度成为C国最富盛名的画师。
他赚到了足够的钱，能够赡养父母，回报朋友在他艰难时刻的帮助，不过张铭觉得最大的好处是，女人不只是活在他记忆里的人了，她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存在。知道她的人越多，张铭就越能坚定地认为过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耗费人力物力寻找传说中的雾都，想要找到联系现实与小镇的通道，可是无论是研究古书，还是对河流进行勘探，相关的人员都只能给出“无能为力”的回答，他们不能理解这个名利双收的画家为什么追着一个不辨真假的传说不放。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他也渐渐老去，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之态。张铭亲自送走了父母，这个世界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再无牵绊了。
他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捐助给了慈善基金，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把所有的画作装进当年那个背包，再次来到了陵江。他记得女人曾说，当她心灰意冷想要投湖自尽的时候，就再次回到了石桥。
既然上一次是从在这里进入镇子的，张铭想，那么最后的机会就是再从这里回去。他之前不敢轻易地跳江，是因为还有牵挂，现在，他终于能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她了。
带着这样的决心，张铭毅然决然地跳进江水。
冰凉，刺骨，这是他入水后的第一个感受，眼前模糊一片，口鼻里也全部充斥着江水，张铭没有一丝挣扎，就这么静静地沉没。
快要不能呼吸了，他开始体会到濒死前的走马灯。
他看见了女人站在河岸边对他微笑。
他看见了女人依靠着窗户望着远处发呆。
他看见自己画了一副女人的背影，女人正在他身旁弯腰细看，香味若有若无地飘散。
他看见最后在石桥上，女人哭的不能自已，决绝地把镜子面向他，让他不要记得这里，也不要记得她......
我终于又看见你了，张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笑了起来。
再睁眼的时候，张铭不适地咳嗽了两声，摸到身下坚实的石板，他猛地翻身爬起来，周围是浓雾一片。
他高兴地笑出声来，耸了耸肩膀，确定背包还在身上，沿着石桥快速地奔跑起来。虽然年老的身体不断地发出抗议，但是张铭没有停下，他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雾都，他要去寻找女人，一刻也不愿意再等了。
他抓住一个人就开始询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喜欢穿红衣服站在桥上的女人，可是没有人能给出他一个答案。张铭在一声声否定中开始惊慌，难道女人已经不在这里了？难道女人已经不再每天穿着红色？又或者，难道女人......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怪异的行为当然很快引起了镇上人们的注意，他果然被抓起来带到了长老面前。他始终牢牢抱着背包，哪怕暴力地扭送到长老的屋子里，也没有松手让它被人夺去。
进门之后他看见藤椅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袍的高龄老人，满头银白的发丝。老人看到背包眼神愣了愣，随后缓慢地伸手挥了挥，示意周围的人都出去，有人害怕闯入者会对长老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但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会有事。
于是狭小的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张铭想起了女人曾对他讲过的祖母，眼前的老妇人如此慈祥和蔼，会不会就是当初她没有再找到的祖母呢？
“祖母，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喜欢穿红衣服站在石桥上的女人，我是专程来找她的，我没有恶意。”张铭声泪俱下，拖着背包扑到在老妇人的膝前，父母故去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哭过。
“你为什么要找她呢？”老人缓缓开口，能听出她说话已经含糊不清，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中年人的头，是一种类似哄小孩的手法。
被安抚的张铭反而情绪更加激动，就像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
“祖母，我想见她。”
“我来之后问过好多人，可是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我好害怕是不是自己来晚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老妇人沉默着，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见到她之后呢？”等到面前的人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老妇人才温柔地开口询问。
“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再回来见她的。”
张铭此时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下来了，面对老妇人的安慰和询问，他毫无防备地拍了拍背包，眼神柔和，轻声回答。
“之前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如果我能找到她，我一定亲口告诉她，我很爱她，从来没有忘记她。”
老妇人竟滚下两行热泪，再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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