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银匙子在莲瓣花口碗上撞了一下,清脆作响。
周夫人端着一碗杏仁酪,慢慢用银匙子舀着喝,外甥女沈丹娘坐在她下首的方杌上,等到周夫人喝完,赶忙接下碗盏,递上帕子。
“我听人讲,这杏仁酪常喝着,能润五脏、去痰嗽”,丹娘殷勤地说道,“姨母近日喉咙不适,我每日做些杏仁酪给姨母送来喝。”
周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丹娘有心了。这杏仁酪做起来繁琐,不用每日都做。”
“不繁琐,我也没什么可孝敬姨母的,姨母就当是我的孝心吧。”丹娘轻声细语地说道。
周夫人看了看外甥女,一张圆脸低眉顺眼的有些老实过分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年是大比之年,斐哥儿要下场应试,我看他起早贪黑地读书着实辛苦,你多看顾下他的衣食,让他好生安心备考。”
“姨母放心,哥哥那里,我每日都会过去看看。哥哥备考极用心,我也不敢久呆,怕扰他读书。”
周夫人思忖,外甥沈斐今年十九,丹娘十六,沈斐今年若能取中,也能凭此说个好亲事,连丹娘的亲事都能上一个等次。如若不中……
“丹娘,你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尽可与姨母说。”
丹娘有些害臊地低头道,“全凭姨母和哥哥做主。”
周夫人有点心疼她敦厚,又有点怨她太老实。
“丹娘,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斐哥儿又忙着进学,姨母自当为你打算。但姨母也要跟你说句实在话,小娘子不比郎君。郎君尚能考功名博个出身,有了出身自然能结个好亲。小娘子无非是依仗家门,或是有得力的父兄,如今你家门是靠不上,斐哥儿今年要是能中,自然对你议亲有助力,但若不中……斐哥儿能再等三年,你却不能再等了。”
丹娘听着周夫人的话,不禁抬起头来,两颊泛红,眼里涌起了一丝茫然和慌乱,嗫嚅着说:“哥哥说让我不必担心,等他中了再帮我议亲。”
“唉,雅娘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憨子。”周夫人想起一年前外甥外甥女带着自己妹妹周雅娘的书信来投奔时的情境。
沈家房头多子弟多,乌烟瘴气地争得厉害,妹夫去世,妹妹守着一双儿女和些许薄产堪堪度日,谁知道妹妹也是个薄命的,没两年就抛下儿女离世了。沈家当家的长子和妹夫是同父异母,情分本就不多,妹妹离世前也预料到,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没了爹娘,必会在沈家各房之间被推来搡去、活得艰难,因此变卖了薄产,写了书信,让一双儿女带着老仆上京来投奔她。
周夫人心知,妹妹把儿女送到她这里来,一是因为自己的两个兄弟都远在南方做官不便照料,二是想借宋家的姻亲故旧为儿女结门好亲事。可惜外甥没科考,外甥女未定亲,妹妹又偏偏没有什么银钱产业留给儿女,着实苦了她这个当姐姐的。
丹娘看姨母眼神飘忽不说话,心里更没底了,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母亲临走前嘱咐我和哥哥说,大舅舅一家在荆湖北路,多年来少通音信,母亲从小和姨母亲厚,让我与哥哥听从姨母的安排教导。甥女也没个主意,但凭姨母做主。”
“姨母说句实话,斐哥儿要举业,先不必着急。你的婚事,我想等过了八月就相看起来,各地举子都要来京城备春闱,想来有不少青年才俊,只是……唉,你也别嫌姨母说话难听,你爹娘没给你们兄妹留下什么产业,如今京里厚嫁成风,没什么妆奁,实难找个好人家。”
丹娘听了惶恐,眼中泪水满盈,险要落下来,忙拿手帕拭泪,周夫人看得心里一阵烦闷。
周夫人耐着性子说道,“姨母想着,好歹你爹做过参军,是个有官身的,若给你找个小官家的子弟结亲也不难,京城低品阶的小官不少,但家计如何就难说了。或是找个富户商家,钱财上宽裕些,你是个官宦之女,家资丰厚的富户也不会计较嫁妆多寡。或是等八月以后,来京应试的举子必有来家拜谒的,让你姨父从中挑选一个家世清白的耕读子,但前程如何也得看造化。”
丹娘听了一阵呆愣,她一心只想着婚事有姨母操持便好,却从未想过自己到底要嫁个什么人家。
“所以姨母才问你,你有什么打算尽可跟姨母说。”周夫人揉了揉眉心。
“我……”丹娘一时语滞,缓了缓道,“我想和哥哥商量一下。”
“好,斐哥儿也快二十了,是该顶门立户了,让他帮你拿拿主意也好。”
“四娘子、五娘子来了”,守在门外的女使脆生生地招呼,为蕙娘和宋翎打起帘子,让二人进屋。
“母亲,伯娘”,两人一齐给周夫人行礼。
周夫人让她们坐,宋翎坐在下首的圆墩上,蕙娘三步两步走到榻边,挨着周夫人坐下。
“丹娘也在,莲娘呢?”蕙娘笑问,她看到丹娘眼角红红的,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夫人。
“莲娘哈欠连天,非说累得慌,去睡个回笼觉。”周夫人摩挲了下蕙娘的臂膀,“怎穿得这样少?方才还穿件长袖褙子,怎换了半袖的?”
“今天怪热的,才在祖母房里熏了一身浓艳的香气,不耐烦穿了。”蕙娘笑嘻嘻地撒娇。
周夫人伸手一点她额头,嗔怪道,“你啊!就是管不住这张嘴。”
宋翎和丹娘均是没娘的女儿,一时都有些眼热。
“大伯娘教我和四姐来,可是有事吩咐?”宋翎问道。
“寒食已过多时,日渐晴和,这些天我已收到了好几份请帖,各府里预备着办些探春宴、赏花会、裙幄宴。”周夫人话一落音,几个小娘子互相兴奋地看了看。
“娘是预备着带我们去吗?”蕙娘忙问。
“不错。你们祖母说,翎娘、丹娘、盈娘都是刚来家里,小娘子们爱俏爱热闹,每日关在家里读书针黹无趣,趁着春光多出去逛逛。”周夫人笑回。
其实宋老夫人还说,家里这么多适婚的小娘子,芙娘、丹娘、盈娘都十六了,蕙娘、翎娘十五了,蓉娘、莲娘也快十四了,趁着春和景明的时候,让各府的夫人们相看一番。秋试在即,让周夫人和吴夫人也多打听下各府里都有哪些才貌俱佳的小郎君,好早些给小娘子们定亲,莫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哪个小娘子不想出去玩耍?蕙娘几个听了连连点头,直赞祖母想得周到。
“咱们一大家子一齐去?”蕙娘有点坏心眼地笑问,她可不想去赴吴家那些亲眷的宴席。
“你二婶那里也收了好些请帖,还有你大嫂、二嫂那里,等午后歇息起来,去你祖母那儿商议一下,有些是必去的,有些可以分开去,咱们府里也预备着在花园子里办场小宴,权当还席。”周夫人思忖着,必须去的只能一大家子都去,可去可不去的还是和吴夫人各自带着儿女分头去的好。
“好!”宋翎、蕙娘和丹娘齐齐点头。
“丹娘,你一会儿去我那儿,挑些衣裳簪环,你那些样式都不入时了。”蕙娘对着丹娘说道,“还有香囊、荷包、绦带,前几日我拾掇了好些出来。”
宋翎瞧着丹娘有些尴尬,知道蕙娘也是好意,忙说道:“我从庐州来,也不知道汴京时兴什么花样,我也要去你那儿挑拣几样好看的。”
“行啊,咱们一起看看哪些簪环和衣裳配着好看,我来给你选。”
“我才不要你给我选,你眼光奇差。”宋翎冲她撇撇嘴。
“你!”蕙娘气得跳起来要去撕宋翎的嘴,周夫人拉住她,笑着训道:“你还要打你妹妹不成?翎娘也是淘气,你们俩凑一起打不完的官司。”
丹娘两颊粉红,有些感念又有些羡慕,但她沉默惯了,没说什么。
吴夫人此时也在和蓉娘、盈娘两个说着出门赴宴的事。
“咱们一大家子都去?”蓉娘发出了和蕙娘一样的疑问。
“自然是各去各的”,吴夫人嘴上应着,手里拿着香箸轻轻拨着香炉里的香灰,“你大伯娘那个性子,生怕咱们沾了她的光似的。况且她也没说都哪些人家下了帖,我看她就是存心瞒着。”
盈娘听了心里有些急,刻意放缓语调说:“姑母,若是有些要紧的宴会,一起去也无妨罢。”盈娘心想,蓉娘年纪还小,自己却是待嫁之龄,好容易有机会,恨不得全汴京的宴席都去个遍。
“梁王妃娘娘要办一场赏花会,这是咱们必去的,其他的么……”吴夫人慢条斯理地用铜灰压细细地压香灰,“不光是大小宴席,还有什么钓鱼会赛诗会,也不能个个儿都去,等我去挑挑看。”宋相公的家眷,断没有不看门楣就去赴宴的理,要是个个儿都去岂不是掉价?
“娘!先别打香篆了,快仔细说说!”毕竟是出门去玩的事,蓉娘看吴夫人心不在焉,催促道。
“急什么,说是午后再去寿萱堂商议。”吴夫人将手中的物什递给身边的女使,说道,“整好你舅舅才叫人送来好几匹越州绫,纹样色泽都是一等一的,让针房给你们姊妹裁几件新鲜衣裳出门穿。”
蓉娘、盈娘听了都笑,哪个小娘子不喜欢新衣裳?蓉娘忙说,“都是什么花样?娘快让人取出来看看。”
“整天跟个慌脚鸡似的,不等娘把话说完。还有几匣子海珠,让你们房里手巧的丫头串些珍珠围髻,再钉些在衣领袖口上,现下正时兴呢。”
两人听了更是惊喜,蓉娘便闹着要看越州绫和珍珠,吴夫人让贴身女使取了钥匙带她去库房看。蓉娘出了房门,盈娘挪到了吴夫人跟前坐下。
吴夫人将仆婢们都打发出去,对着盈娘说,“姑母知你的心事。你今年都十六了,势必要赶紧定下来。唉,说起来也是让你爹给耽误了。”
盈娘眉眼皱了起来,有些憋闷有些无奈,点了点头。
早些年,盈娘的父亲给她定了一门亲事,本也是与吴家财力相当的富贾,家中子弟在铺子里学生意,听说也颇上进。哪知吴家飞出一位梁王妃,吴家的海船生意也随之不知增扩了几倍,盈娘的父亲便觉得以前定下的富贾子弟有些瞧不上眼了,定好的婚事说退就退了,把盈娘送到亲妹妹吴夫人这里,托她给找个官宦人家。
“说句实话,你爹这事做的有些托大,如今咱们都靠着长房,长房又是靠着王妃娘娘,也不能听长房你几个伯娘怂恿几句就先退了婚。”吴夫人有些埋怨大哥没跟她商议就擅自退婚,再怎么说也得有了合适的人家再退啊。
盈娘有些委屈地说道:“是二伯娘跟我爹说,我长得和淑娘有几分像,我爹听了心热得跟什么似的,生怕错过了富贵命。”淑娘是梁王妃的闺名,在吴家原本是根草,如今却是块宝,吴家各房哪个小娘子要是长得像她,都格外被高看一眼,吴家二伯娘都不知道说过几个小娘子像淑娘了。盈娘气二伯娘信口胡诌,更气自己亲爹行事冲动,亲娘懦弱,任由家里那几个搅家精给亲爹吹枕边风,把她现成的婚事搅了。不过,她也确实看不上那个商贾子弟,哪里有官宦人家有体面有气派。
“你爹也是怕委屈了你,”吴夫人叹道,“还好那刘家好说话,这婚事退了便退了。姑母再为你找好的。好在咱们家小娘子的奁产厚,不怕找不到好人家。”吴夫人心知,自己兄长是眼热长房出了位王妃,想靠着女儿的好颜色也结一门贵亲,不必整日巴结着长房。
吴夫人的夫婿宋琮是东阁之子,因此吴夫人成婚时,他们这一房可是在吴家风光了一把。可是,阿翁宋相公过世后,比之往日风光大减,宋琮靠着宋相公的恩荫只做了个太常寺的闲官儿,反而吴家长房随着梁王妃鸡犬升天、烈火烹油,怎不教人觉出几分炎凉冷暖来。
吴夫人盘算着各府里出挑的小郎君,又怕人家看不上吴家的商贾出身,少不得要托夫婿打听下同僚家的子弟,又怕他留心见到不错的,会定给芙娘。一时有些烦恼。
“咱们家的小娘子都爱自己拿主意,你有什么打算?尽可跟姑母说。”吴夫人问道。
“我……”盈娘是有点打算,但不知应不应该跟姑母说,她回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各地士子都要来京应试,想必有不少有才华的………”
“我倒忘了这一茬”,吴夫人接口道,“这些举子倒是可好好挑选,春闱在年后,今年若定就是押宝……再就是,一要看殿试的名次,还要看家世出身,多少耕读子一穷二白,纵然有那八斗之才的,能博个东华门唱名,可连内城里的宅子都赁不起。”吴夫人在宋家耳濡目染,对举业登科的进士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即便日后授个地方州县的小官儿,一辈子也是在外任上打熬。”
“所以,侄女想着,咱们姻亲故旧家有哪些今年应试的……总归是不出错儿。”盈娘大着胆子提议道。
“你当我没盘算?各府里出挑的小郎君,拨过来拨过去也就那么几个,多少人盯着呢!单说咱们家里,你大嫂家有两个兄弟要下场的,其中一个已定了亲。你二嫂家有个兄弟,她家新贵,估摸指不上。再就是,在外书房里寄读的几个,你大伯娘家的外甥,你大伯父同年的儿子,还有从宋家族里来的两个子弟。”吴夫人搬着指头一个个地数,“这些里面有些略知根底,有些还得细问,另外你姑父同僚家的子弟,我也让他打听一下。富且贵又有前途的,难寻啊。”
盈娘心里想的是,宋家三郎君宋迈就是今年下场应考,家世人品才华样样俱全,知根知底且尚未定亲,多合适的人选。她又大着胆子问:“三哥可有议亲的人家?”
吴夫人一阵愕然,原来侄女看上了三郎?吴夫人细细一想,盈娘姿色好、妆奁厚,三郎也不能说不可,但这事得看大嫂的心意如何,盈娘真会给她出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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