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山只好称是。
想来那崔府的家丁出现,不过是个小小意外,究其根本,还是自家的动作慢了。
“缇帅,这猫儿好生乖巧,要不然给它在槐树下掏个洞,留它长久地住下来可好。”
常小山随口一句,沈墀也没理会他,只从桌上的驾帖堆上取了最顶上的一本下来,在手里仔细审阅。
屋子里就此安静了下来,常小山在一边找了个圈椅坐了,视线停留在舔食鱼肉的黑猫身上。
诏狱守卫森严,也不知道这黑猫是怎么溜进来的。起先,守卫的狱卒、巡逻的校尉还驱赶它,可后来见它不喵不吵,甚是乖觉,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平时缇帅倒是没过问过这只黑猫,今夜怎么起意喂猫了呢?
常小山暗自揣摩着缇帅的心理,却毫无头绪,又想到昨夜两官厅发生的械斗,伤了那么多人,连诏狱里的医官都不够用,还得从京城里四处拉壮丁。
转念又想到那黑猫的来历,去年那起纺娘案牵扯出来好几十号人,因为涉及到官商勾结,涉案的一干人就从京师的地方衙门,被转送进了诏狱,这只黑猫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正胡思乱想着,缇帅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照驾帖的意思去办。”
常小山走过去接了令,看了一眼驾帖,是今晚要全城戒严的意思。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封驾帖是方才才送过来的。
今夜西官厅同三千营起了械斗,两方都是精锐,陛下不好抉择,就叫北镇抚司去调停,当个中间人,安顿受伤的士兵,这才有了今晚急调外伤大夫的事。
只是这会儿为何又要全城戒严了?
常小山自是照做不误,到了值守房把命令发布下去,冯天格拿了一盘油酥饺、一碗儿肉米粥过来,给常千户压饿。
“这一戒严,崔家那黑小子是找不着大夫喽。”
常小山就蹲在了槐树下端着碗吃,他是中原人氏,最是不拘泥形式了,吃到一半儿,见那只黑猫从签押房里,迈着前爪出来,眼神里有吃饱喝足的乖慵之感。
“被赶出来了?等我把一口吃完,给你掏个窝。”
诏狱里今夜无风无雨,事事消停,但同在银闸胡同口的崔府,一直到早晨,各房里都不安生。
二姑奶奶崔簪碧昨儿夜里发了半宿的脾气,屋子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三个女儿躲的躲,藏的藏,无人敢去她膝下卖乖,又惹得她动了一场怒。
崔家老夫人孟氏那里也不安宁,因为第二日的晚间要宴客,不仅要再梳理一遍宾客名单,还因为有人临时要来,需要再吩咐下去,要灶上调整菜品的口味。
这次宴请的由头是老三儿子崔檀之中了生员,也有个秀才身份了,故而请了书院的教师,一些亲朋,半是庆祝,半是抚今追昔,以慰今人。
崔家最鼎盛的时候,还是大女儿崔嘉善在世那会儿,府上常宴请、时欢笑,宴席上还有各色节目,在京城提起宴席办得好的人家,崔家必定是魁首。
可惜随着大女儿的逝去,崔家逐渐黯淡下去,孟氏难舍往日风光,时常怀念从前门庭若市的盛景,少不得午夜梦回时,唏嘘自怜。
她与几个老仆商议了半宿,睡下后又叫人去问芝月的伤情,听到满京城寻不到治伤的大夫,不免心焦。
“也怪老身忍不住气,竟错手伤了她的脸。明天下午客人就来了,她这脸可怎么见人?我还指着她接她娘的衣钵,交际起来,谁知道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孟氏动了气,身边的梅蕊就给她出主意:“老夫人,横竖是伤在额角,贴个花钿说不得能挡上一挡。”
即便贴不上花钿,还能拨些发丝下来,明日且看看吧。
孟氏想到这儿,倒是不忧虑了,安生睡去了。
芝月这一夜翻来覆去的,梦时醒一时,过的十分艰难,晓起叫玉李拿镜子来一看,双眼下方一对青眼圈,往上看,额角伤口上的黄蜡,脱落了一些,露出了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玉李就拿了蘸水的棉巾来擦,她不敢碰伤口,只在伤口周围轻轻拭,可眼见着未结痂的伤口生出了一些透明的浓液,咬着牙哭了起来。
“……嫡亲的外孙女,也舍得下这么重的手。姑奶奶当年殚精竭虑,到死都为着崔家的面子苦撑着——她可是咳着血、拉着老夫人和二姑奶奶的手交代的遗言,指望着姑娘能被善待……”
芝月闭了闭眼感受了一下伤处,大概是麻木了,此刻只觉得头昏昏昏沉沉,眼睛也有些睁不开,疼痛感倒没有多少。
“我饿的头昏……”芝月撑了一下手边的扶手,可怜巴巴地打断了玉李的抱怨,“我得吃点什么。”
玉李反应过来,连忙去桌上拿了只粗制的窝窝头,递在了姑娘的手里。
“姑娘是泥捏的、土培的吗?一点儿也不生气?”
她在一边儿小声埋怨着,芝月却捧着小窝窝头,几口紧实的死面下去,胃肠头脑里都舒服了好多。
芝月知道玉李是心疼她,这会儿缓过来了就想哄她开心,指了指窗子,叫她去开。
“那要不,你把窗子打开,我骂上几句?”
姑娘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虚弱,玉李就忍不住笑了,眼睛里还含着泪,嘟哝着还是别骂了,又去端粥。
“……可巧,昨儿夜里,诏狱先是把满城的外科郎中都抓走,到了后半夜又宵禁,若不是咱们深居,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奴婢都要以为北镇抚司的人是故意为难咱们了。”
芝月此时的样子很是狼狈,好在吃了窝窝就粥,精神缓过来一点,玉李就扶她在床榻边垫高了枕头歪着休息,只不过没歪一会儿,老夫人院子里的梅蕊就来了。
她先倚在院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院子里、屋子里都静悄悄的,好似没什么人在,这才出声高唤了一句:“哎哟三姑娘,可好些了?老夫人叫奴婢熬了七厘散送过来。”
玉李皱着眉低声咒骂,“什么毒汤毒水的,谁敢喝?”
“老夫人,是最希望我伤势早愈的。”芝月握住了玉李的手,安抚地摇了摇,示意她去迎客。
玉李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前,梅蕊自己掀了门帘,示意身后的丫鬟把药盅端进来,捧药盅的丫鬟后来,还跟了一个捧衣裳、首饰的丫鬟,也慢移着步进来。
芝月假作没看见,只有气无力地抬起了眼皮,算是应了一声。
梅蕊经老了世事,此番又带着老夫人的嘱托而来,自然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她到了芝月面前,假模假样地施了个礼,才笑着坐在绣凳上说话。
“昨夜里老夫人心急如焚,一宿没合眼,熬的头风又发作了。姑娘昨夜可好?奴婢瞧着这伤口愈合的不错,到底是年轻,再养些时日就瞧不出来了。”
玉李觉得,梅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娴熟了。
姑娘的额上分明血糊一片,她却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芝月不孝,叫外祖母担心了。”芝月的声音随着低垂的眼睫黯下去,她也想叫自己的额伤快些好起来,伸手去要药汤,玉李递过来,芝月抿了一口盅沿儿,不冷不热的正好,这便小口小口的喝了下去。
梅蕊愕然芝月的痛快,回过神来感慨道:“……二姑娘若是有三姑娘喝药这般痛快,那身子骨何愁好不起来?”
她说着,视线就跟着三姑娘轻拭唇角的手指挪动,不由地看愣了。
从前听人说,女儿家美在姿仪,身轻若舞,眼波慢转,雪净的素手在唇边轻拭,就拭出了古画上美人儿的仪态,怪道老夫人如此看重她。
想想过世的大姑奶奶崔嘉善,梅蕊又觉得不奇怪了,大姑奶奶当年在京城,那就是比花压月、灿乎若星的存在,三姑娘的爹又生得女相,有一副俊美清秀的皮囊,三姑娘长不好才怪。
三姑娘搁下了帕子,梅蕊才回过了神,笑着叫身后的丫鬟把衣物和首饰头面放下。
“今晚上府里请客,老夫人叫奴婢来知会姑娘一声,晚上姑娘出来,同客人们打个照面问个礼,也算是出席了——都是檀大爷的师长同窗,也算亲切。”
芝月心里有些愕然。
府上的宴请,外祖母都没叫她出席过,芝月心里清楚,外祖母是想奇货可居,寻个隆重的场合把她推出去,博个艳惊四座的名声,可今日她伤了脸面破了相,外祖母却急不可耐地叫她出去亮相……
莫非今夜的宴席中,有外祖母看重的贵客?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问起了几个姊妹,“两位姐姐可去?”
“自然要去的。”梅蕊把衣物上的头面拨弄开,给芝月看,“好在姑娘还未及笄,额发还能挡一挡痕迹,老夫人吩咐了,晚间叫府上的梳头娘子,给姑娘梳个小髻。”
芝月就叫玉李收下了。
“梅嫂子受累了。我知道了。”
梅蕊没料到姑娘答应的这么爽快,反而有些错愕,一时又反应过来,笑着起身告辞了。
听到院门关上的声音,芝月就唤了玉李来问,“你娘这几日可好?你拿上一个荷包,依旧送给看西小门的崔六海,只说给三姑娘买药,去瞧瞧你娘。”
玉李的娘亲叫徐莲姑,是芝月的乳母,也是苏州裴家的人,当年芝月随母进京,崔嘉善虽忌惮裴家的人,可奈何芝月离不开这乳母,只好一道带进了崔府。
三年前崔嘉善暴亡,裴茂享连夜赶到京城,要把芝月带回苏州,其后却发生了一系列变故,芝月非但没走成,乳母徐莲姑也被赶出了崔府。
徐莲姑是个泼辣的女子,赶出去之后索性在灯市口隐姓埋名,做起了零零碎碎的小买卖,收入只能勉强糊口,却也算是安顿下来。
玉李正想自家老娘呢,听姑娘这么说,便提起了精神,芝月就叮嘱她了几件事,玉李心里清楚,听得就很仔细。
“……外伤药倒不紧要,你先去后灶上瞧一眼座次单,把名字都记下来,叫莲娘去打听打听,早些回来。”
玉李是常办事的,心中自有分寸,可惜门口进出都要搜身,生怕府里人夹带私货出去,不然她怎么着都要带些自己攒的银钱给娘。
芝月一抬手,把刚才送过来的头面里的一对金耳坠挑出来,往玉李的耳眼里戴进去,又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叫莲娘把耳坠砸扁了再去兑钱。”
玉李有点担忧,嗫嚅道:“府里的首饰头面都是在公中登记的,明儿怎么还——”
“外祖母明知我是惯偷,还把金子银子往我这里送,我不偷走,岂不对不起我的名声?”芝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叫她去,“回来的时候,记得带巷口的甜烧饼给我。”
下一章20日早晨8点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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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薜萝藏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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