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骁震怒地一把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
他的速度极快，被顺走了剑的侍卫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但只残存的一点点理智，让他的剑将将停在了亲信的颈侧，只抹出了一点血痕。
他几乎用尽了全力，才阻止了自己，没真把眼前之人杀了。
“陛下，臣欺君僭越之罪难恕，臣但求一死，但请陛下明鉴，端城实去不得！”忠心的臣子还挺直着腰板，不卑不亢地朗声直谏。
他气得发晕，身体一晃，不由向后退了几步，便被随侍在身后的宫人牢牢接住，侍卫们也扑上来，七手八脚地解了他手中的兵器。
一旁守候的太医赶忙上前，把了把他的脉搏，躬身道：“陛下，迷药初解，还是不宜太过激动，龙体要紧。”
要紧？要紧个屁！
他最亲信的臣下，居然给他下药！居然擅自带他回京！
居然让他完全错失了与月无纪的约定！
一想到在月无纪看来，自己又一次背叛了他的信任，沐骁的心口就堵得又疼又慌，一股腥甜蓦地自喉咙涌上，他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于是更加慌乱，手忙脚乱地扶他上榻休息，亲信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坚持自己没错，只重重地叩首请罪。
沐骁倚在床头理顺了呼吸，边硬压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他还是要去端城。
就算是迟了，就算……
他也一定要对得起月无纪好不容易再次赋予他的信任。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把朝里的事情先处理干净。
秦隽已经捉出了一连串刺杀事件背后的主谋，这是弑君之罪，甚尔一犯再犯，罪证确凿，已足够株连九族了。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次震慑的机会。
这偌大朝廷，就从未见过群臣政见如此统一的时候——
满朝文武都异口同声地反对他前往端城。
无所谓。
沐骁冷酷地想。
他又岂是束手待毙的人呢。
情理并重、恩威并施、威逼利诱地劝服了几个亲信臣下协理辅政，又推了已年满十六岁的太子监国，安排好了所有事，沐骁便借口养病，明面上躲到北宫闭门不出，实则孤身离京，向端城驰去。
他独自赶路，要比随扈在旁时轻便许多，沿途都设法避开了朝臣亲信或其余不知什么来路的追踪，原本需二十日的路程被他压缩到了十日，终于赶在七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了端城城楼之下。
仰头望着城门上高悬的“端城”二字，沐骁长舒了口气，随即又不由紧张起来。
他定了下心，掏出虞帝的令牌，向城门楼上穿着一身赤甲、正盯着他打量的汉子高声喊道：“虞国沐骁，请见端城城主！”
无论月无纪是否为季昶，他要找无纪，都难免要一会城主。
而且，他也的确要与端城协约。
听到赤砚的急报，季昶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的确不甘心，所以让赤砚熟记了沐骁的画像，日日在城门上守着，盯紧要进城的每一个人。
这一开始是个三天的任务，后来增加到了七天，又增加到了十五天，最后增加到了一个月。
连季昶都觉得，不该再加了。
如果沐骁一直不来，他就不该再痴傻地等了。
至少，他不能像十年前那样愚蠢下贱，在被人抛弃的家里一等再等，一直等了一年，才意识到绝望。
但是，沐骁这次居然来了。
他来做什么呢？
季昶闭上眼睛，半晌，对青霜说：“把我的面具拿来吧。”
他绝不会，再用折磨自己来消解自己的怨恨了。
端城城主府还残留了一点昔年季氏朝堂的痕迹。
比如它有一个能容纳众臣议事的金碧辉煌的正殿，和一套原为文武臣工、现在则是城主属从的管理班子。
众人在这里与城主议事的时候，除了一身穿着，其余看着几乎与上朝没什么两样。
季昶不是很喜欢这种氛围，所以不怎么常来。由于历史原因，城内各大属从来源各异，他也不欲叫成分不明的下属轻易掌握自己的行踪。
因此作为端城城主在这里出现时，他往往都会带上一个银色的全脸面具。
沐骁被赤砚领着跨进正殿的时候，也不由恍惚了一下。
——若非服色各异，这里看着还真像个小朝廷。
但无论过去如何，如今的端城，早已浸透了一股子江湖气。
至多只是个手握前朝“正朔”的江湖组织罢了。
他定了定神，向高踞堂上、以银面覆脸的黑袍男子拱了拱手，道：“虞国沐骁，冒昧打扰，想与城主谈谈。”
男子低低笑了两声，冷淡道：“所以，虞帝陛下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我端城，只是为了谈谈？”
语气相似，但声音沙哑粗粝，委实差得很远。
沐骁按下心中猜测，道：“二十年前，先帝已与贵城城主有所协约。沐某今日前来，也是为续前议。”
季昶有些不耐，他不想再装模作样地在这里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了。
端城的天平只能向虞国倾斜。这是大势所趋。
他没得选。但他想晚点选。
他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先疏解疏解他再度被怨怒扭曲的心境。
“续约，可以。”季昶简略道，“还有别的吗？”
沐骁迟疑了一下，且不论季昶如此轻易地答应会否有什么猫腻——他实在不确定是否该在眼下的场合说出这个请求。
但他或许没有第二个机会了。
沐骁横下心来，道：“沐某还想请城主引见……月无纪。”
“月无纪……”季昶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语气鲜明地夹带着嘲讽。
沐骁听着很不舒服，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但还是忍下那一点升腾的怒气，摸出怀中的金玉令，补充道：“他曾留下这块令牌给我，看着像是城主之物，不知其人可在端城？”
季昶讽笑两声，道：“那的确是我的东西。”
沐骁心里一喜，却听得季昶续道：“只是我一时兴起的时候赏赐给宠物的，没想到他竟转赠给了陛下，倒叫陛下见笑了。”
这话里的贬低意味毫不掩藏。
饶是沐骁，脸色也变了。
季昶打量着他的表情，又故意加了一句：“陛下怎不早说。月无纪啊，他不过是我的一条狗罢了。”
沐骁怒上心头，手已握上了剑柄，刚想运功，竟感觉内府空虚、气海滞涩、经脉蓦地一阵剧痛。
这经脉寸断般的痛楚甚至让他连剑都握不住，膝下一软，跪伏在地。
是毒！
什么毒？又是何时中的毒？
季昶已哈哈大笑起来。
沐骁惊怒地看向周围——
这殿内端城属从数十人，竟都无动于衷，没有一个出言反对，任季昶如此戏弄一国之君？！
季昶见他动作，忽地收了笑声，冷淡道：“别看了，在这里，我就是权威。”
沐骁强忍了这一阵剧痛，压抑着痛喘道：“你竟然对一国之君下手，你不怕虞国发兵围剿端城吗？”
季昶冷笑两声，道：“我们不是有协约吗？陛下，我已经答应了与虞国合作，我的条件很简单——”
“沐骁，你就是端城与虞国合作的条件。”
沐骁怒斥道：“胡言乱语！”
季昶已起身向他走来，边走边道：“我可没有胡说。陛下孤身前来，不就是早做好了这个打算吗？你的心里，不是早盼望着这个情形发生吗？难道你没有一次猜测过，我就是月无纪，月无纪就是我？”
“——你猜错了，陛下，不过我可是从月无纪那里听说过陛下主动献媚求欢的韵事，他说过，你就是一个欲求不满，任人骑压的娼妓。”
“沐骁，若说月无纪是我的狗，那你连狗都不如。”
“你还是一国之君呢。虞国人知不知道，他们高高在上的铁腕皇帝，满心想的竟是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
“你怎能如此下贱呢……陛、下。”
季昶看着沐骁的脸色先是恼怒的涨红，又渐渐变得惨白，心里却毫无欢喜。
这都是他在极度怨恨的时候幻想着要送给沐骁的最羞辱他的话，幻想着沐骁受辱的痛苦会让自己感到几分快意。
可他当真当着沐骁的面说出口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感觉。
那些恶毒的字字句句虽是他说的，但在侮辱沐骁的时候，也像是在鞭挞自己。
——区区这种程度的停留在言辞上的羞辱，在沐骁听来只会感到愤怒和可笑。
这只能说明，端城之主，也不过如此。
但眼前视野一阵阵的模糊和愈趋愈近的黑暗，却让沐骁真正的恐惧起来。
季昶似乎注意到他眼中的神采正在消失，矮身蹲在他面前，笑着道：“看来你感受到了啊，你一定知道该感谢谁吧？”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月无纪调配出来的成果，是他亲手献给我的，如何？这药，你用起来还舒服吗？”
沐骁却没有心情理会这等低劣的嘲笑。
他眼前已彻底陷入了黑暗，他连一点光都感受不到了。
若这是无解之毒，他从今往后，就再也看不到月无纪了。
只是想到这一点可能，沐骁就浑身发抖，忍不住躬下身去，幸好还存有一点理智，将涌到嘴里的腥甜的血液又硬给咽了回去。
他绝不能在端城的朝堂上示弱。
但季昶果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他。
沐骁蓦地感觉自己被重重踏在了脚下，被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甚至被迫曲起了身体，做出向他人求欢的模样。
沐骁几乎不敢想像他此刻的样子，殿内其他人的凝视如同一柄柄冷酷的刺枪，似已实质般地投射在他的身上，与真实的暴行一起，彻底地洞穿了他。
更可恨的是，他越挣扎，就越像在求索。
但他依然不能放弃挣扎。
他竭力挣扎着，直到精疲力尽、奄奄一息。
头脑混沌间，他感觉自己已被四面八方窃窃私语的目光扎得千疮百孔，精神上的痛苦连带着经脉被牵扯的痛楚撕咬着全身，直至崩坏的最高点——
他已痛到晕厥。
在这荒诞的噩梦中，他终于得了一瞬解脱。
正殿的大门紧闭着，沉闷的鞭挞声和嘶哑痛苦的怒吼不断传来，青霜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外，与不久前赶回的玄琊面面相觑。
主上虽然戴了面具，但一个属从都未传唤，就这么与虞帝两人在偌大的殿内演着些莫名其妙的戏码。
且不说虞帝身中幻毒，或许感觉真实些。
……主上可没有幻觉，他还真能演得下去？
玄琊连忙甩了甩脑袋，现在可不是乱七八糟地想这些的时候。
殿内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不久，季昶抱着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沐骁开门走了出来。
沐骁发髻散乱，满脸泪水，口角流血，狼狈不堪，此刻已昏死过去。
季昶一言不发，将面具丢给青霜，满脸寒霜地向寝殿走去。
玄琊迟疑了一下，正要问是否该去找个大夫，又想起主上已是城内最好的大夫了，便歇了请示的念头。
青霜却紧紧追了上去，快走几步拦在季昶面前，压着不满低声问道：“主上到底是在折磨谁？主上究竟还要与过去纠缠到几时？”
季昶停顿了一下，沉默片刻，吩咐道：“派人把正殿收拾了，取几件衣服来，再备些吃的和伤药，看好后院的门，这段时间，除了你，不许任何人靠近。”
“主上！”青霜徒劳地喝了一声。季昶却未再理会，只绕过他径直走远。
玄琊打量了一下青霜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可怎么办……”
青霜顿时回头，怒气冲冲地踢了他几脚：“都是你！主上让你瞒着我，你还真这么不省事！你还真瞒着啊？！”
玄琊逃远了几步，苦着脸道：“那是主上说的，我当然要听命行事啊。”
青霜怒道：“那主上让你联系白季了吗？你怎么又私下联系他？！你们不搞这一出，主上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玄琊嗫嚅道：“我……我就是，想弥补一下……”
青霜气得说不出话，扶额缓了一会儿，才道：“走吧，先按主上说的，去准备些东西，至少先把药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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