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城,原是前朝皇裔季氏的其中一个封城,以端王封在此地。
前朝崩坏,封国混战,绵延持续百余年的战争最终决出了三个幸存者,在三国之间、夹缝里的孤城,就是端城。
端城之主,是季氏嫡裔,手握皇玺,代表天下正朔。
也因此,在一统天下的角逐中,端城的天平向哪边倾斜,往往代表一种宣称。
——宣称谁是正统的天下之主。
二十年前,在虞国先皇和端城先主的秘密交易下,虞国成功吞并了南方,形成如今虞、昌对峙的局面。
就差一步了,端城虽然始终闭守不出、摇摆不定,但它终究只有一个选择。
而这选择,或许就在自己手里。
沐骁看着手中的令牌。
这令牌工艺精湛,用料考究,正中一个“主”字,笔锋遒劲,一气呵成,绝非凡品。
恐怕只有曾经坐拥天下的季氏,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他的依据当然不止这些。
自数十年前端城封闭之后,外界便失去了有关季氏皇裔的消息,现任端城城主的名讳还是因为先皇与端城的密谋才流传到他的耳朵里。
季昶。
沐骁低声念着这两个字。
这个名字他一直知道,但并未放在心上,也从未将它与月无纪联系在一起。
可是,多么明显啊。
永日无月。
月无纪,不就是季昶吗?
这终究只是漫无边际的猜测,但自那夜之后,已徘徊在沐骁心头许多天。
每次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沐骁就会感觉心脏在胸口狂跳,搅得他坐卧难安,让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端城一探究竟。
而且,他还想制造一个机会。
刺杀的主谋至今没有明确,但现有的线索已足够排除昌国和端城。
最后一种可能,就是虞国这些一直被他死死压制的世家贵胄们了。
会是哪一个呢?
主谋选择与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水月阁合作,层层转达,掩盖行踪,从水月阁反追,至多也只能查到一个已横尸荒野的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既然查不出来,或许能钓出来。
以上种种,便成了沐骁如今行在路上的原因。
他安排好宫内事务,带了一小队人马,轻装简从,微服出京,目的是赴端城一探,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他当然需要得到端城的支持。但他更想,再见一次月无纪。
他已下定了决心,无论月无纪是谁,无论月无纪怎样看他,这次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临时搭成的行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沐骁将令牌收回怀中,一手已握在了膝旁的剑上。
“陛下!”随行的乔臻急匆匆掀帘进来,跪地道:“外围的卫队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沐骁执剑起身,问道:“多少人?”
乔臻双手呈上一柄断剑,道:“回陛下,三人。一人受擒,二人潜逃,被擒者已自尽,这是死者的佩剑。”
沐骁让他近前,目光立时凝在了剑柄处的多瓣莲花上。
水月阁。
能被禁卫击退,说明来人的功夫不如上次,这或许只是试探的第一步。
“加强守卫……”沐骁忽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吩咐道,“袭击的重头戏恐怕在后半夜。”
乔臻躬身领命,却在欲转身的下一瞬蓦地反手一抖,将一柄匕首从那断剑的末端震了出来,手执利刃直刺向近在咫尺的沐骁的心脏。
沐骁目光微微一动,电光石火间已引长剑出鞘,将将在匕首刺入胸口的前一刻,用剑身挡住了刀尖。
“乔臻”一击不成,立刻抬步后撤,沐骁已握住剑柄,手腕一震,长剑轻吟一声,剑锋紧随而上,追着刺客的心口迫近。
沐骁的速度比刺客更快,刺客不得已,侧身向一旁闪避,却被沐骁从一个更为刁钻的角度刺来。
他躲无可躲了。
沐骁抓住机会,力运全身,剑光乍起,刺客只勉强避开了要害,就被他一剑洞穿了肋下。
那长剑剑刃回钩,刺入之时还会进一步撕裂伤口,刺客不禁惨叫一声,顿时软倒下去。
沐骁毫不留情,抬脚踹向他的胸口,把人直接踹出了帐篷,顺便把剑拔了出来。
他有足够的把握,这一脚下去,此人不死也残。
沐骁持剑挑帘而出,那乔装成乔臻的刺客已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被账外渐渐聚拢起的近卫控制了起来。
众人正嘈杂地呼喝着“刺客!”“护驾!”,见他出来,又纷纷向他跪地请罪。
其中最慌张的还是乔臻,乍见刺客的面貌,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跪在原地踟蹰,既担心着,想上前查看皇帝的状况,又不敢轻易靠近,生怕皇帝将怒气迁延到他的身上。
沐骁环顾四周,缓缓舒了口气,吩咐道:“起来吧,派人把刺客秘密送回京城,着大理寺卿秦隽刑讯,别叫人死在路上。”
又转头对真正的乔臻道:“别怕,孤认得出你。”
那刺客的面容和行止的确仿得很像,但乔臻不通武艺,手心又怎么可能有那些习武留下的厚茧呢?
只是……刺杀果然还没有结束。
沐骁遥遥眺向端城的方向。
这一路迢迢三千里,恐怕已杀机四伏。
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抵达端城。
就像他当年在心底一遍遍刻印着那个执念,硬是在无穷无尽的绝境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一样。
——要活下来,活着再见一次月无纪。
月无纪高踞树冠之上,冷眼看着下方。
这已是五天来的第十一波刺杀,在此之前,沐骁还不知已经历过多少次。
沐骁身边仅余的三人又被杀掉了两个,还活着的那个也满身羽箭,刚刚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沐骁推出了弓弩的射程,显然命不久矣。
沐骁赤红着眼向外遁去,总算又一次从死关前逃脱,在东方破晓时赶到了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
月无纪一路随着,一路看着。却只是看着。
看沐骁在连日连夜的刺杀中拼命求活,看沐骁不眠不休地逃亡,看沐骁执拗地竭力向端城的方向行进。
一如当年,那个执拗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月无忌看着,边感觉自己包覆在心上的冷漠面孔越来越难以为继——就像浮在初春河面上的冰,正在不可遏制的融化、皲裂。
他几乎要信了。
信了沐骁是真的想回到他的身边。
沐骁只度过了一个平静的白天,就又迎来了一个杀机深重的夜晚。
从傍晚开始,一直追逃到后半夜,沐骁被十几人联手逼入一处密林。
连日来紧锣密鼓的追杀已叫他疲惫不堪,但他的眼底却还燃着一簇火,那灼烫的求生的意志,使那双眼眸漂亮得让人心颤。
“着实是惊人的毅力,不愧是虞国之主。”
温醇的声音自密林深处响起,沐骁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月无纪心里一动,更专心地关注起下方的动向来。
莫闻亲自出马,看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你是谁?”沐骁望着缓缓走入视野的气质温吞的青衫文士,提起警觉,沉声问道。
莫闻微笑道:“是来结束交易的人。”
沐骁道:“你也是水月阁的杀手?”
莫闻摇了摇头,缓声道:“我一般不会亲自动手。但面对虞君,我还是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
沐骁的眉头渐渐皱紧:“你的敌意……未免也太直白了。”
莫闻笑起来,道:“是吗?可能,是觉得你要死了吧。”
沐骁悚然一惊,下意识长剑离鞘,“铛”的一声格住了自左侧突袭而来的一道刀光。
这一击沐骁接得猝不及防,被震得向右侧连退数步,又猛地低头,向侧后方滚去,勉强躲过了埋伏在右侧的诛心之剑。
但危险远未结束。一阵阵弩箭离弦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沐骁连挡带挑,左躲右避,总算熬过了第一轮箭雨,只在左臂和右腿处中了两箭。
就沐骁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莫闻的这一阵突然发难也让月无纪骇了一跳。
他原本还在踌躇是否要现在介入,但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救人。
在莫闻再次开口之前,月无纪的指尖已抵在了他的后心。
沐骁的目光已紧追他而来,写满了出乎意料的惊讶和狂热炽烈的欣喜,甚至忍不住朝他靠近了几步,只是牵动了伤口,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莫闻反倒没有什么吃惊的模样,还微笑着寒暄道:“你来了。”
月无纪冷冷开口:“交易结束了。叫你的人都退下,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回去。”
莫闻稍稍叹了口气,道:“杀手杀手,收钱买命,这是规矩。”
“取不了的命,他们也买不起。”月无纪道,边运气将一小股内力逼入了莫闻的心脉。
莫闻猛地一颤,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强忍过这一阵骤来的剧痛,却仍余一道血丝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缓缓滴落。
月无纪续道:“再不退下,下一次,就是震断心脉了。”
莫闻没有回答,只望了沐骁一眼。
那一眼幽暗深邃,爬满了恶意和怨毒,阴鸷得不似活物。
沐骁被看得浑身一冷,心中警铃大作,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此人不除,他日必杀自己。
但月无纪似乎并没有觉察。
莫闻就这么走了,还一并带走了林中埋伏的所有杀手。
眼前危难既解,沐骁多少松了口气,紧绷的心弦一松,伤口的刺痛顿时明显起来,他感觉头脑有些晕眩,身体微微晃了晃,却不敢就这么晕过去,仍强撑着精神盯着月无纪看,生怕人就这么走了。
月无纪也在沉默,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要留。
沐骁此刻疲弱至此,又孤伶一人,在荒郊野岭如何生存?
若就这么走了,他还真难安心。
他来到这里,千里跟随,不就是为了保证沐骁安然无恙地抵达端城吗?
只需要送到最近的城镇,把沐骁交给朝廷的人就可以了。
沐骁的伤口还在流血。至少……至少要给他治伤……
脑海里的念头接连转了一个又一个,竟都是劝服自己留下的借口。
月无纪终于放弃挣扎了。
他屈从了自己的心。
有月无纪在身边,沐骁总算睡了一个好觉。
再醒来时,沐骁还有些恍惚。
午间高悬的太阳正热烈地照着他,他猛地坐起身,左臂的伤口骤然一痛,鲜血浸透了包扎着的布条,分成几道顺着胳膊流了下来。
沐骁却没理会,只顾着看向四周。
……没有人。
他的心正往冰水里沉着,忽听身后传来月无纪不满的声音:“伤口都裂了,你就不能慢点动作?”
沐骁一怔,胸口顿时暖了起来,却忽然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向月无纪了。
月无纪拎着猎物走到已熄灭的火堆旁,目光还一直凝在沐骁的身上。
好在沐骁的身体底子强悍,经历了这么多日的追杀,只好好睡一觉就已恢复泰半了。
沐骁也感受到了月无纪直白的凝视,一时间竟忍不住羞赧起来——昨夜为了包扎伤口,他几乎未着寸缕,方才起身仓促,原本盖在身上的外衫也滑落了下去。青天白日,他这般袒露地坐在心心念念的爱人面前,还被这样看着,怎叫他不心生羞怯呢?
月无纪原本只是想观察他伤口撕裂的情况,却也感觉自己的视线渐渐不受自己控制似地向其他地方划去,顿时转眸收回了目光。
现在可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沐骁还伤着呢。
……但他为何非要如此为沐骁着想?
月无纪心里矛盾着,边上手,将沐骁迸裂的伤口重新上药裹好,然后抬着他的手,顺着肌肉起伏的曲线,缓缓擦去了留在他胳膊上的血渍。
那动作是轻缓的,却渐渐变了味道。
沐骁隐忍着战栗,却忍不住勾紧了月无纪的手指。
这非疼痛之过。
月无纪的眼眸已变得深邃起来,一种蛰伏的、冷酷的攻击**已酝酿在他的眼底。
沐骁失神似地痴痴望着,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被野兽锁住的猎物,被神明拾起的祭品,既有些害怕,又难免期待。
月无纪没有辜负了他的期待。
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一如十年之前、一切背叛和伤痛都还未开始时的每一天,度过了足够欢愉和畅的**之谐。
那十年来潜藏在心底折磨着月无纪的怨怒的火种被彻底点燃,在这个下午炽烈地燃烧殆尽,如泻闸般疯狂地涌向沐骁,又穿透滚烫的屏障,尽数化作汗水流漫一地。
在沐骁的安抚下,月无纪的心境已彻底平和下来了。
在府城外与沐骁分别之前,月无纪同他做了个约定。
七月初七,端城见。
沐骁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看着月无纪的飞鸽传书,玄琊只觉悬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究还是砸了下来。
主上不仅要动用水月阁的人力去秘密调查刺杀虞帝的上家,还要去处理带走这笔交易的前阁主莫闻,甚至要动用端城埋在昌国的棋子,在虞帝离京期间,去帮虞国牵制昌国!
这不是平白将端城的势力分布白送、乃至将端城直接栓在了虞国身上吗?
这是轻飘飘一句协约能解释过去的事情吗?
……主上这是鬼迷心窍了吗?沐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啊?!
果真不该轻易让主上一个人出城。
可不能让主上再陷入那种失控自虐的状况中了。
玄琊百爪挠心似地,一面后悔一面着急,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几圈,还是打算和人在虞京的白季再联络一下。
白季是最了解主上心思的人,上一次就是他设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一定有办法。
而且要执行月无纪的命令,虞京的部分,也非得白季不可。
白季知道的的确比玄琊要更多一些。
自打玄琊上次联系他,他就特意在虞京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仔细打探了一下虞帝即位前的经历。
果不其然,沐骁在崭露头角之前的经历被抹去了大半,但就算是留下的只言片语,也足够白季拼凑出其中的真相了。
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末流皇子,沐骁曾离开京城,拜了一位江湖人为师,又在十八岁那年领命回京。
没有人知道沐骁这期间都做了什么。但白季知道。
沐骁,东方骏,可真是主上一生之劫。
只是现在责怪玄琊失职已经无济于事了,他们得做些什么,在主上陷得更深之前,把这拉扯不清的孽缘彻底斩断。
端城与水月阁恐有干系。
秦隽加急从虞京送来的密报上,写着这几个字。
一同送来他身边的,还有朝臣的联名奏章,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由,请他立刻结束危机重重的端城之行,返回京中。
沐骁冷眼看着堂下跪成一片的众人,缓缓攥碎了那张纸。
端城与水月阁有关,他心中已有猜测。
那夜,月无纪和水月阁刺客交流的神态言辞,绝不只是陌生人之间的敌对。
还有那人望向自己的视线……那恐怕不是无来由的怨恨。
那人对无纪,很可能,有什么更隐秘的图求。
所以他更不可能在此时放手。
更何况,他和无纪,还有约定。
他不会回头的。
他一定要在七月初七赶到端城。
七月初七,端城见
月无纪想着,边仰头,看向高天之上。
他正坐在通往虞京方向的城门楼阁的檐顶,他已在这里枯坐了一天。
弯月如钩,还是沉入了天际。
子夜了。
新的一天,终究到来了。
……沐骁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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