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了好一出独角戏,喉咙干燥的活像两条被炭火熏烤过的老腊肉,沈笑笑吸了口气,她不敢再大意,想了想,干脆脱了碍事的鞋子垫着脚,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陈卿月问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其实……”有方才小插曲打断,阿浣眼下还如何能将那话说得出口,她顿了顿道:“其实,那个,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陈公子刚刚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郝夫子前几日不也说大家要互相关照嘛……就,只是做个朋友。”
满室寂静。
阿浣又小心翼翼地问:“……不可以吗?”
“美意心领了。但不需要。”陈卿月弯腰拎起书袋,“若没有其他事情,我要回去温书了。”
这位西州少爷说话未免太直白了。沈笑笑心中暗暗咋舌,天知道阿浣为了这一天,为了说出这番话做了多少准备,得到这样不近乎人情的答复,阿浣心里得有多难受。
阿浣在原地站了一会,鼓起勇气又道:“陈公子,那,那是我哪里不够好么?我可以改的。”
“不是……没兴趣……”
“那……”
“……不……”
沈笑笑半蹲半爬总算挪到了转角处,两人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沈笑笑正欲套上鞋子起身离开,倏然听哐当一声——
似乎是桌椅相撞的声音。
沈笑笑回头。
又是哐当一声。
这次是学堂的门被人用力撞开的声音。
阿浣一把搡开门,转身飞快地冲出学堂。正正好好,和转角处拎着鞋子,还鬼鬼祟祟趴在地上蛄蛹的沈笑笑打了个照面。
“……”
“……”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沈笑笑好想挖个洞钻到地下去。
“笑笑,你怎么在这里?”阿浣惊诧道,伴随着一声抽噎,她拿衣袖胡乱地蹭了下脸。
“我,我走到半路,发现我忘拿功课,”沈笑笑突然想起今日考试,郝夫子只说让大家回家温温书,根本就没有布置功课,连忙找补道:“不是忘记拿功课,是忘记拿课本,所以想着回来取一下……”
沈笑笑说着双手抱头,努力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干巴巴地问:“阿浣,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沙子进了眼睛,有点难受而已。”阿浣点头致礼,“笑笑,我先回去了啊。”
“阿浣……”沈笑笑想说点什么好叫阿浣心里舒服点,可阿浣已经掩着脸跑远了,她跑的急,连鬓边那对花插掉在地上都顾不得了。
沈笑笑套上鞋子,正弯了腰捡那枚小插时,忽又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
冷白色的衣袂自眼前飘过。
沈笑笑心底莫名生出几分怒意。她就是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孩儿。
“你不觉得你说得有些太过分了吗?”
陈卿月微微挑眉,似乎有些疑惑,“什么?”
“就算不喜欢阿浣,也有更好、更合适的说法去拒绝她罢?”沈笑笑盯着陈卿月的眼睛说,“阿浣她没有坏心思,不过想和你做个朋友,你何必做得说得——那般伤人!”
“你叫住我,就为这个?”陈卿月道:“你们这里的人当真奇怪得很。她会如何想,与我有何干系?告辞。”
那张没有丝毫波澜的面庞,无所谓的语气,这样的人,她突然就为了阿浣不值得,也为初见时自己心底滋生的那点难以言明的微小情愫而恼火起来。
“我们这里的人?”沈笑笑冲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看来陈大公子是瞧不上我们这个小地方了?也许我们这座小破庙,是容不下您这尊大王八,但我就想问一句——陈大公子既瞧不起这里,又为何巴巴儿赶着跑到我们这里来?就陈大公子这个性子,想必你在西州也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朋友罢?”
“多谢姑娘挂心。”
陈卿月步子微顿。
藏在袖管下的指尖细细按压,描摹着掌心处不断涌出的黏腻。
若不是因为这伤,这该死的手伤,他又何尝愿意到这穷乡僻壤来?在西州做陈家下任家主,做那个受人敬仰的陈家大公子多好!
但他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他会向父亲证明的。右手无法蜷曲握笔而已,根本影响不了什么。他仍能担起振兴陈家的重任,绝不会辜负祖父与父亲的期待……
反正他会回西州去的。
很快。
陈卿月平静道:“沈姑娘有挂心我的这个功夫,倒不如多花些功夫在算学上,免得下次再交一份白卷上去。”
“谁交白卷了?”沈笑笑突然瞪大了眼睛,“我就知道——你那时果然在偷看我的算学考卷!”
陈卿月道:“沈姑娘字写那么大,想不看到都难。”
沈笑笑捏紧了拳头,这人考试作弊,偷看她的考卷不说,竟然还挑起毛病来了?
真是岂有此理!
“……卑鄙,无耻,下流!”沈笑笑搜肠刮肚地搜寻骂人的词汇,“你这是作弊!信不信我明日一早就把这件事情告诉郝夫子去!”
“悉听尊便,”陈卿月轻笑一声,留给她一道纤长的背影,“如果你明早没有踏着点儿翻墙进来的话,说不准,郝夫子会相信你所说的话罢。”
沈笑笑:“……”
等等。
这人怎会知她抄近道偷偷翻墙进来的事情?看院的大黄早已被她的煮鸡蛋肉干小甜糕收买,这事连郝夫子都不知道。何况她这几日都是早早起来走寻常道路进学了,没有再翻过墙了啊。
难道是……
他乱猜的?
嘛,守株待兔,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样碰巧的事情想来也是有的。
沈笑笑于是不再多想。
——
学堂中诸事繁杂,故郝夫子夫妻还常年雇佣着两个长随。这两人原是郝夫子的书僮,略懂些文章算术,平日在帮郝夫子整理书斋,伺候笔墨之余,还帮郝夫子阅卷。三管齐下,其利断金。不到两日,考卷便又发回到诸学子手上。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沈笑笑抱着脑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少女心事总是愁,想来说的便是这种时候罢。
娇莺正巧拿了考卷从她身旁路过,随口问道:“笑笑,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这样的难看。”
沈笑笑趴在桌上摇头,无精打采地指了指桌上的考卷。
“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嘛?”娇莺看了一眼,郝夫子等人阅卷只在解答无误处勾画红圈,考卷上一共十问,八个红圈,是为乙等。娇莺试了试沈笑笑的额头,惊讶道:“我摸着也不烫手啊,笑笑,你何时对自己变得这般严苛了?”
十问里答对了八问,照平日,这人早该跳起来扭着腰肢唱唱跳跳庆贺了,今个太阳难道是打西边出来了?娇莺心中疑惑不已。
沈笑笑道:“你看下面的那张。”
娇莺依言抽出底下的卷面,黑字密密麻麻,一个红圈都没有。
“嗯?算学考卷夫子怎么没有给你批阅?”
“不是没阅。”
“可你这几题解答的没有问题啊,”娇莺细细看了一通,“夫子怎么没给你画圈,我陪你一块去后院的书房里找郝夫子吧?”
“你再仔细看看?”沈笑笑绝望道:“前三问我不会解,所以我是从第四问开始解的,但是我交上去的考卷的题号是从第一问开始写……”
娇莺又低头看了一眼,抬头:“也就是说,你把第四问写在了第一问的位置上,第六问写在了第二问上……解对了,但是题号全部写错了?”
沈笑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悲愤道:
“早知如此,我便交白卷了!辛辛苦苦写了一番,最后和交一张白卷上去又有什么差别?”沈笑笑拿过自己的算学考卷揉成一团塞进书袋,“晦气玩意儿!这玩意儿可不兴让我爹娘看见了。粗心大意,要让他们看见了,我接下来准没一天的好日子过……”
正说着,有人跑进来,一面挥舞着手里的考卷,一面高声喊道:“‘三鼎甲’出来喽,大家快过来看!”
这算是学堂的惯例。每次考试后前三名的卷面都要单独拿出来展示一番,既是对这些学子的鼓励,也能给其他学子做个榜样,一石二鸟。只是学堂就这些人,这前三名也就在那五六人间轮来换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娇莺拉起了沈笑笑的手。
“去看看,就当沾沾人家喜气呗。”娇莺说。
“都别挤,别挤,”站在讲坛上的少年清了清嗓子,拿起两张考卷,一本正经唱道:“古文甲等,算学甲等!长船里西水街,祝讳旦,高中乙巳年葵末月小试探花——”
“恭喜祝旦兄!”
“双甲,真不愧是祝旦兄啊……”
底下立刻有人恭喜起那位斩获探花的仁兄,接下来高中榜眼的是个名叫谭檀的姑娘,也是“三鼎甲”的常客,沈笑笑过去向她道了声恭喜,又捣捣娇莺的胳膊。
沈笑笑在娇莺耳边嘀咕道:“我就说没什么好看的吧,反正就是那几个人。你看嘛,不是他,就是她啦。”
娇莺小声道:“也不知道这次是谁拿‘状元’。我一直以为谭檀会拿状元的。我听说她正在说服她爹娘让他们送她去考女官,之前放假的一个多月,她几乎没怎么出过门,一直待在家中苦学呢。”
“真厉害呐。”沈笑笑顿了顿,轻声感慨。
娇莺叹道:“谁说不是呢。”
“咦?”
讲坛周边突然一阵骚动,外围的学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前面是怎么了?”沈笑笑说着,也跟着凑热闹踮起脚尖往里面瞅。
“甲上……”讲坛上那少年咽了咽口水,慢慢举起两张考卷,“长船里不知道住哪里,陈讳卿月,甲上……第一。”
工工整整的卷面左上,大大两个红字。
沈笑笑怀疑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甲上?甲上是个什么东西?”
成绩不是只分甲乙丙丁四等的吗?
扭头,却见娇莺也是一脸茫然。
“我听说是陈公子不仅默写出了郝夫子要求默写的文章,还写出了文章的由来,以及如今各家和他自己对文章的见解什么的。郝夫子觉得只给一个甲等太委屈了他,特地给了甲上。”谭檀解释说。
谭檀说话声音极小,细若蚊嗡,为了听清她的话,大家屏声敛气,连口大气都不敢乱喘。
还能这样?
沈笑笑张了张嘴,“那算学呢?”
陈卿月的算学卷子她匆匆扫过一眼,那上面根本没写几个字!再说算学又不是圣贤文章,再胡扯,总不可能通过分析什么狗屁的题目由来、出处,作弊般的加分了吧?
讲坛上的少年将陈卿月的算学考卷递于沈笑笑。
十个硕大的红圈,有如上古时代十日并出,无比耀眼。
沈笑笑像是刺到了眼睛,她闭了闭眼,再一点点睁开。
又瞥见卷面左上角那个巨大的“甲”字。
淡淡的皂角香气飘入鼻尖。
一只苍白的手自从沈笑笑肩后探出,轻轻抽走了自己的考卷。
“你……”沈笑笑一时词穷。
陈卿月轻笑一声。与沈笑笑擦肩的刹那,他淡淡抛下一句:“沈笑笑,你猜夫子是信你,还是信我?”
信什么,信他抄一张只解出四问,还写错了题号的白卷,结果抄了个甲等出来么?
沈笑笑不甘地跺了两脚,一颗今早顺手从学堂后院薅来的梅子骨碌碌从衣兜滚落,好巧不巧,滚至才将将收回视线,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陈卿月脚前——
吧唧。
题目来自《九章算术》。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引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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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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