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周四的早上，邹叡六点半起床，六点五十从宿舍出发，七点走到食堂窗口。她指着要两个肉包的时候，接到了邹纬的电话。
她说：“我已经给你请假了，你现在去学校门口，老赵过来接你了。”
“啊？为什么？”
“小叡。”邹纬停顿了半秒，接着往下说：“你干妈昨晚出车祸了，在殡仪馆。”
她在那半秒钟内压下所有的波澜，以至于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于是邹叡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当她数清食堂阿姨找的零钱后，才想到殡仪馆是什么地方。一瞬间的功夫，她的脑袋变成了洗衣机筒，旋转搅拌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洗几秒停几秒。
当旋涡短暂平息时，邹叡的第一个念头是求证，想到的第一个人是薛慈。
通讯录停在薛慈的名字上，拇指按下拨号的同一秒，手比脑子先做出反应，又迅速挂断。于是她带着满腹疑问和不敢置信，恍恍惚惚一路走到校门口，老赵的摩托车刚刚在那儿停稳。
邹叡还没来得及问，老赵就说你干妈不在了，并很快讲完了前因后果。
晚上一般过了十点，万立文就只带回家方向的乘客了，通常十点四十左右能到家。昨晚十点五十多了，她还没回家，于是薛慈给她打电话。她说刚刚送了个到梨花塘的远客，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让他先睡。
薛慈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有人敲他窗户，他还以为是邹叡，捂着枕头翻了个身。
邹柏青拉开窗叫醒他：“小慈，你妈回家了没有？我怎么一直没听到她开门的声音。”
薛慈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时间已经零点了，他嘟哝道：“我去看看。”
他穿上拖鞋走到客厅，看到万立文房间的门依旧关着，一时不确定她是没回来还是睡了。薛慈敲了两声才打开门，床上没人，他跑去打开家里大门，和邹柏青说：“还没回来。”
邹柏青皱着眉头思索，晚间路上没车，从梨花塘开回来也就四十分钟，该到家了啊。“你给她个打电话问问。”
薛慈回房间找到小灵通，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他有点心慌了。万立文虽然以前也有过送很远的客人回来得晚，但那是偶尔，也很少不接电话。
“你莫慌，再等等哈，她有时候就是回来得晚。”邹柏青安抚他：“明天还要上学，你先去睡，我等下给她打个电话。”
但她一回家，跟着就用座机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接。邹柏青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心中实在不安，把邹纬叫了起来。
邹纬一听，又拿自己的手机打给万立文，结果变成在通话中。她赶紧问薛慈是不是打通了，薛慈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断断续续地打电话，两人撞到一起所以在通话中。
就这么焦急地等了十来分钟，再打就是关机了，万立文在外面跑了一天，手机多半是没电了。邹纬嘴上安慰着他们，心里却急得乱跳，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突然联系不上，很难不往坏处去想，于是她立马决定出去找找。
“老二在家吗？叫他骑摩托车一路往梨花塘过去看看。”
邹柏青急得摆手，“他前两天出门去了。”
薛慈提议报警，学校教他们有事找警察。但谁都没报过警，邹纬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平时去其他单位办点事，效率低得出奇，她心里还是觉得靠自己更快。
邹柏青要去三楼有摩托车的那家问问，邹纬穿好衣服和她一起，薛慈自己在走廊上拨打了报警电话。他们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隔壁陈婆婆夫妇二人被吵醒，起来问怎么回事，楼上的高院长也听到了动静，从五楼探出头来问。
得知万立文到现在还没回家，她赶紧说道：“这么大的事你们不早说，林大勇在屋里的，我叫他带你们去。”
林大勇有一辆集团的二手奥拓车，就停在楼下，他睡得迷迷瞪瞪，在睡衣外面裹了件薄棉袄就下来了。邹纬和邹柏青都去，薛慈也要去，邹纬让他在家里等消息。
“万一你妈回来了，看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也要着急。”
薛慈惊慌失措，一路跟到楼下，“邹嬢，那你们找到我妈了，一定要赶紧和我说。”
邹柏青拍拍他的背，“别怕，在家等着，有事我们就给你打电话。”
坐上车后，邹纬打给老赵，她觉得最坏的可能就是出交通事故了，老赵认识的人多，让他去联系交警大队那边问问。
梨花塘是辖区最边边的一个场镇，距离家属院有三十公里，林大勇放慢了车速，他们一路开一路观察周围，开了三十多分钟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指示牌显示距梨花塘还有七公里。这时，老赵打电话过来，他打听到消息了。
零点过的时候有司机报警，下道梨花塘的桥上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但目前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警察已经赶过去了。邹纬他们赶紧继续往发生事故的桥上开，还没上桥远远就看见了异动。
桥上停了警车、救护车以及一辆灰色皮卡，还有几辆路过看热闹的摩托车，视线所及没有出租车，她们松了一口气。
林大勇把车停在这边桥头，他们穿进人群中心，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往桥体下方。邹纬大步走到护栏边，猛地低头看去，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桥下的红色出租车，她还是一阵头晕目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桥下有医护人员和警察，有人拿着相机在车周围拍照取证，有人在车内救援。
当几个人抬着担架从下边上到一半时，邹纬还没看清人，邹柏青已经扑过去，嘴里喊着万立文的名字。
没等送到医院，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医生就宣告了万立文的死亡。
殡仪馆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香火与消毒水的特有气味，空气凝滞沉重，又有股不合时宜的暖和，每次呼吸都像吸入无形的铅块。
邹叡被老赵带着，一路经过几个灵堂，最后停在写着五号的门口。她望进去，里面稀疏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院里的邻居，低低的谈话声淹没在悲恸沉闷之下。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灵堂正中央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笑容被框在冰冷的相框里，前面是簇拥的一圈白色菊花，后面……
后面是那具深色的、沉默的灵柩。
而灵柩前，一个人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是薛慈。
他跪得太久，背脊绷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石雕。
邹柏青什么也没说，先带着邹叡进来上了三炷香，从昨晚出事到现在不过六七个小时，她和邹纬几乎没有停下来，一直在忙前忙后地安排万立文后事，也没有时间安慰薛慈。
她两个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下边挂着浮肿的眼袋，哑着嗓子道：“你就在这儿，陪陪你干妈。”
邹叡矮下身，跪在薛慈旁边的垫子上。
从她进来，他就没动过一下，头微微垂着，看不清表情，邹叡也不敢去看他。
灵堂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她听到他们讲起昨晚的那场车祸。万立文送完梨花塘的乘客，回来经过大桥时，前面有一辆拉石棉瓦的皮卡车开得比较慢，可能是深夜急着回家，万立文加速超过了皮卡。然而等她回到原驾驶方向时，才看到桥头的视觉盲区处堆放了石材，她赶紧踩下刹车躲避，但是车子却不受控猛地歪到一边，撞向桥头没有护栏的一段，最后车直接掉下桥头，而那些石材正是为了维修这段护栏放在那里的。
有万立文在出租车公司的同事前来祭拜，他们感叹着她的死，说公司最近改革，换了一大批新车，本来过不了几天就轮到他们这批了，万立文前两天还开玩笑说舍不得旧车。
邹叡听在耳里，看着眼前巨大的遗照，那是干妈挂在出租车里的证件照。
”周天晚上回学校的路上，她还坐在副驾上说：“干妈，这个照片该换了吧，你现在胖得都认不出是照片上的人了。”
万立文嘿地一声，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拍她，“我有这么胖吗？怪不得外婆说你这嘴不会诓人，你在学校可不要这么和同学说话，不然我担心你被人群殴。”
她们把东西提进宿舍，邹叡不会套床单，万立文爬上去替她铺好了才走，走的时候还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我看你以后去上大学可怎么办。”
邹叡理所当然答道： “你开车送我去呗，帮我弄好再走。”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万立文朝她伸手，“先把钱拿来，要是送你去外地，油费，过路费，还有我的工费，一个不能少。”
邹叡的脊背到四肢突然一阵被电过的发麻，悲伤和眼泪一同涌出，干妈死了。
是真的死了，不是她在做梦。
这周五干妈不会来接她回家了，也不会送她上学了。
邹叡嘴巴微微张着，哭声却是从喉咙发出来的破碎呜咽，流了一脸的泪水。她的校服外套胡乱敞着，右手还提着被风吹冷掉的两个包子。
薛慈终于转过头，他眼皮浮肿，眼角红得像要沁血，嘴唇又干又白。
邹叡哭了一会儿，察觉到他盯着自己，才敢转头去看他。对上他的眼睛，她停止了哭泣。
她从没见过薛慈这样的神情，仿佛在极力压抑，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面上岌岌可危的平静。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死死地攥着，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薛慈。”她开口，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干涩发疼。
薛慈只是看着她，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悲伤的海潮褪去，恐惧的海潮袭来，邹叡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捏住。她不仅失去了干妈，薛慈也不是薛慈了。
她害怕地抓住他的手，“薛慈…”
“邹叡，你跟我说，”薛慈终于开口，气若游丝，用尽所有力气，“这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在做梦？”
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无比苍白，她鼻尖一酸，视线又瞬间模糊，“对不起。”
薛慈终于不再僵直着背，他微微塌下腰，坐在自己的脚上，问她：“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跪着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紧紧挨着他，只有这样
薛慈看到她贴着自己的手臂，眨了眨眼，干涩的眼眶突然滚下一行透明的泪。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哭，依然表情木然，像是在和邹叡说，又像在和自己说：
“我妈死了，这是真的，我不是做梦。”
“她真的死了。”
邹叡从来不知道悲伤是这样的心情，看到他哭，她心如刀割，想叫他别哭，更不舍得。于是她只能伸出手，擦掉他的眼泪。
触到那片冰凉的皮肤时，两人似乎都轻微地颤了一下。
“薛慈...”
她不懂得安慰人，只会叫他的名字，只能一遍又一遍去擦他不停落下的眼泪，从眼角到脸庞，再到下巴。
薛慈盯着她，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像是忍了又忍，最后猛地低下头，将眼睛埋进她的手里。
他所有的泪水都流入邹叡的掌心。
她捧着他的泪水，像捧着一支夏天的雪糕，眼睁睁看他在自己手里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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