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立文刚去世的时候,邹叡因为住校总是忘记她已经死了。
有个周六邹柏青做了一道蒜薹炒腊肉,是万立文喜欢的下酒菜,她下意识就问了一句:“干妈几点回来?”
邹纬在书桌那边整理东西,头也没抬地接了句:“你打电话问她啊。”
邹叡刚摸出电话,就怔怔站在那儿,回头一看,邹纬也是面上发愣。
薛慈仿佛没听到这段对话,从厨房端着碗出来,叫她们吃饭。
从万立文去世那天起,邹叡周末在家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再也没看到他像那天一样哭过,但也没看到他像以前一样笑过了。她在学校给他发信息,他依旧回复,但再不会主动和她分享什么趣事。放寒假后,他们又每天待在一起,他再也不会提议他们要去做什么,连往常一半的话都讲不到。邹叡不擅长安慰人,只能避开不提。
万立文去世两个月后,迎来了二零零六年的春节。
邹柏青就从早到晚地在厨房忙活,冰箱里已经放不下东西,厨台上餐桌上随处都是大盆大碗的食物。
腊月二十九,她炸了拿手的豆腐丸子,第一锅送到隔壁陈家了,现在又让邹叡送去楼上高院长家。
邹叡问为什么要送到楼上去,虽然都是邻居,但往常也就是这层楼里几家互相送吃的。
邹柏青捞起最后一锅丸子,一边沥油一边说:“你干妈去世,高嬢嬢和林叔叔帮了不少忙,这个人情我们得记着。”
“还是我去吧。”薛季同跨进来,从邹叡手里接过盆,说:“正好我有点生意上的事想问问林哥。”
他前几年都没有和他们一起过年,今年春节或许是考虑到薛慈的关系,就留在了江城过。
两个月前,薛季同接到邹纬的电话,得知万立文去世的消息从北方赶回来时,人已经下葬,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似乎不比薛慈小多少。他当时回来后就病了一场,直到快过年前几天才好了一些。
薛季同前脚刚走,就有人上四楼来找他。邹叡在网吧见过这人几次,于是站在门口说:“小叔去楼上送东西了。”
那人说:“哦,好久没看你们来网吧了。”
邹柏青听到他们对话,问邹叡:“是谁啊?”
“是小叔网吧的老板。”
邹柏青听薛季同说过,现在一起合伙做生意的人就是他,于是立即把人请来家里坐。
男人连连摆手,“我就是来送点东西,送完我就走了。”
邹柏青硬是将人请了进来,各种年货都往他面前摆。“老二在网吧做这么多年,提起他老板好多次了,说您对人大方,性格耿直,我这才头一回见,您贵姓啊?”
“您别这么客气,叫我雷子就行。”大冬天的他穿着个夹克,整个人浑身冒热气,外表看着像个二流子,说起话来倒是讲礼。“我本来就是开个小网吧,做点小生意,要不是有薛哥在,我日子哪儿有这么滋润。”
他们正说着话,薛慈拿着一包东西从大门进来,见到家里有客也没什么反应,直接进了厨房。
雷子知道万立文的事,只说:“好久没看到这孩子,一下蹿这么高了。”
邹柏青附和道:“正是长的时候,他还有得长呢。要我说,男孩儿有这么高也够了。”
薛季同很快就回来了,他刚走进大门,雷子就笑了。
“我来送东西,正说起你侄子,我这会儿看你进来,发现你俩长得真是有点像呢。”
只有看惯了薛季同脸的人,才会忽略他脸上的疤,发现他和薛慈的相似。
邹柏青也笑道:“呵呵,亲叔侄能不像嘛。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有事要问?”
薛季同把盆给她,答道:“他们一家正吃饭,我再找时间去。对了,双双那个男朋友也在,听说他俩过完年打算结婚了。”
“咦?”邹柏青惊讶道:“双双前段时间在家闹翻天了,高院长两口子还不同意,说那男娃儿没个正经工作,怎么现在突然又答应了?”
“不知道,我没问。”
薛季同带着雷子去他那儿,邹柏青给人装了一袋子自己炸的年货,让他提回家吃。把人送走了,她开始准备晚饭。
“今晚上简单吃点,明天早上起来吃团年饭,你们都不许赖床。”
说是简单弄点,但这样那样的现成菜摆在那儿,还是有一大桌,邹柏青从来不敷衍任何一顿饭。
万立文葬礼过后的那几天,薛慈没有去学校,每天从自己的床躺到邹叡家的沙发,邹柏青任他趟,但每顿饭要他必须吃。薛慈一丁点食欲都没有,实在饿了吃两口也就饱了,人猛地瘦了一大圈。邹柏青心里担忧,但从不勉强他多吃,只是换着花样做饭,哪怕饭桌上就两个人。
后来邹纬不再允许他请假,只能回去上课,为了不让邹柏青担心,薛慈白天在学校不怎么吃,晚上回家才勉强多吃点,总算看着有个好样了。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早上六点开始外面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放鞭炮,到了七点,家家户户都在做饭了,整个家属院锅碗瓢盆长呼短叫的热闹起来。邹叡蒙着头眯了会儿,被吵得实在睡不着,穿上衣服起床。
她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味儿,邹柏青已经在厨房开始煮饭了。薛慈坐在餐桌旁择了一大框子菜,邹纬在门口扫地,门外吹进来的凉风夹杂着一股硝烟火药味。
一瞬间,邹叡觉得这个年和以前好像没什么区别,直到她走到餐桌跟前。
薛慈低头掐菜,眉眼平淡,整个人坐在那儿看不出一丝年味儿。
邹叡的欣喜转瞬即逝,心里突然凉豁豁的,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看着。
薛慈转头见她头发乱糟糟的,人杵着不动,才和她说道:“马上吃饭了,快去刷牙。”
邹叡沉默地走进卫生间,开了水龙头刷牙,盯着镜子想到以往过年的情形。
他们两家都没什么亲戚要走,过年期间一天到晚基本就是在家吃吃喝喝,早上吃汤圆,中午晚上吃火锅。电磁炉上面煮着锅,一会儿开火一会儿关火,一顿饭吃两个小时。边吃边看电视边聊天,吃完打会儿扑克牌,又该吃下一顿了。
遇到太阳好的时候,他们在家里吃完午饭,再装满一袋子的零食,万立文就开车去城西的公园,走走晒晒一下午,晚上一到家又打开电磁炉继续煮。一般刚到初三,邹叡就叫着不想吃肉了,要吃炒青菜。从初四开始,会有邹纬的学生陆续来家里拜访,她和薛慈就围在旁边听他们讲大学生活,然后心生向往。
前几年的时候,他们身上的压岁钱一定会在过年期间就花光,几乎都是用来买烟花擦炮,或者去广场上套圈圈,或者悄悄跑去游戏厅玩。这两年随着压岁钱的变多,薛慈有了攒钱的心思,买东西都要算着花,但邹叡没有。
明明事先说好了,但如果她先把自己的钱花光了,就要逼薛慈拿出钱来,否则就让他把眼珠子抠出来,因为刚才看的烟花是她花钱买的。
这种每天睁眼就纯玩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初七,玩到大家都觉得确实不能再玩的时候,年就过完了。
但今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九点钟,他们正式吃团年饭,还是五个人,只不过万立文换成了薛季同。
大家照常说话,但没有了欢声笑语。电视开着,是为了让这顿饭吃得不那么安静。
吃完饭薛季同走了,剩他们四个人在家,邹叡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到晚上的,直到窗外陆续开始放烟花,她才真切感受到是在过年。
邹纬让他们俩也去,薛慈窝在沙发里摇头,“外面冷,我不想出去。”
邹叡就说:“我也不想去。”
她把电视音量调高,假装看得很认真,手里一个连一个地剥砂糖橘吃,但烟花的震天声响逐渐淹过电视的声音。
过了十几分钟,薛季同回来了,他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叫他们一起出去放烟花。
邹叡看看薛季同,又看看薛慈。
薛慈避开她的眼神,专心地盯着电视。
邹柏青对邹叡说:“你们去吧,小慈在家陪我看春晚。”
邹叡蹭地一下站起来,跟着薛季同出了门,沮丧的同时又带着点儿气,下楼后,无处发泄的她一脚踢飞路边的纸盒。
薛季同拍拍她的脑袋,“过年要开心一点。”
“我开心不起来。”
“因为薛慈?”
她默认地叹气,今天下午她偷偷问邹纬,要怎么做才能让薛慈开心起来,邹纬却说没有任何办法。
“干妈去世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不及小慈的一半痛苦。就像同样是被人砍一刀,我们是皮肤上砍了条口子,会流很多血,会留下伤疤,但皮肤还是会慢慢愈合。但小慈被砍掉的是手臂,即使很久以后伤口愈合了,但他从此就要过没有手臂的生活。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做什么,他只要低头一看,就会发现自己少了条手臂。”
邹叡想象不到没有手臂的生活是什么样,“他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
“这我不知道,也许还会有开心的时候,但是如果你想要以前那个和你无忧无虑玩闹的薛慈,肯定是没有了。”
邹叡心里发慌,但她还不能立马领悟到邹纬的深意,她有限的经验都是基于目前有限的人生体验。她此前的人生中,几乎都是快乐的时光,即使有些小小的挫折,也都是靠努力可以克服的,因此她认为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
尽管邹纬觉得这是白说,还是只能说:“就陪着他吧,咱们都陪着他。”
薛季同和邹叡本来打算去桥上放烟花,但现在快到零点,一路走来到处都有人,于是他们出了小区大门,找了个人少的空旷处。
薛季同打开袋子,先拿出一个蝴蝶形状的烟花点燃。它在地上盘旋两圈后,突然飞到空中,绿色的火焰在黑夜中划出炫目的光芒。
“好看吗?”
邹叡点头,问他:“这多少钱一个?”
“五块。”
看着烟花美丽绽放的瞬间,她一边感叹好美啊,一边想好贵啊,在心里算着它还有几秒钟会熄灭。等它终于熄灭的那一刻,有种带着安心的惋惜。
新鲜样式玩过了就觉得索然无味,邹叡把打火机还给他,再度长叹了一口气。
“别叹气啊。”薛季同递给她一把仙女棒,“来,许个新年愿望吧。”
“不要。”
“你没有愿望?”
薛季同记忆中的这一年,他全情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记得她有什么愿望。
邹叡手插在口袋里,懒得拿出来,“都是假的。”
“万一实现了呢。”
他点燃手里的烟花,闪烁的星子摇摆不定几秒后,终于扑出火花。
焰火中,一张狰狞的脸庞,一张稚嫩的脸庞。
“那试试吧。”她虔诚地许下愿望:“恩…那我希望薛慈不要再伤心。”
薛季同眯着眼,盯着她眉间那颗并不引人注目的淡褐色小痣,他知道十年之后会越来越明显。
“希望他学习不要落下了,哦,还有我自己,下学期一定要进班上前二十名。”
为了方便,她工作以后都不再剪短碎发,而是留长把所有的头发扎成一束。
“希望我干妈会上天堂。”这个愿望她说得很小声,“要是人真的会投胎转世,那一定要去一个很幸福的家里。”
她鼻梁上常常会有一道口罩压痕,身上总是有一股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她穿着白大褂淡定地穿行在一堆人群中时,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
她在自己的路上走得好好的。
“还有,希望…”
长达十秒的炫目,兹啦一声终于燃尽。
邹叡嘟囔道:“这么快,我还没说完呢。”
开心可以分享,
但痛苦无法分担。
只会传染。
“小叡,你听我的话吧。”
薛季同丢掉那一把燃烧过后只剩焦黑的签子。
“烟花漂亮的时候就好好看烟花,有开心的事情你就开心,不要管薛慈开不开心。
和他在一起不开心,就离他远一点,去找别人玩。”
她不理解,不是应该让她好好安慰薛慈,陪在他身边吗?怎么要离他远一点。
“我才不听你的话。”她两条眉毛扭到一起,往后退了半步,不满地看着薛季同。“小叔,你怎么能这样说啊,你还是不是薛慈的亲叔叔啊。”
她这一点从没变过,生气的时候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像挂在眼睛上的方便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生气。
见薛季同眼里还浮现笑意,邹叡生气地要回家,薛慈没来,她也不该来的。
“小叡。”
薛季同叫住她,“还有几个大烟花没放呢,看完再走好不好?”
才不听他的话,她走得很干脆,身后的天空亮起一片。
邹叡到家,薛慈已经回自己家洗澡去了,她扫到柜子上的红封。
“压岁钱还没给呢!都十二点了,我给他送去!”
“小慈的已经给了,那是你的。”
“哦。”邹叡失望地打开红包,“给他的也是一百吗?”
邹柏青揭了毯子,慢悠悠地站起来,“我什么时候给你们的不一样过。”
她关了电视,家里一下子安静了。
邹叡在沙发上坐下,自言自语道:“难忘今宵还没唱呢,就走了。”
邹柏青了然,“叨叨咕咕那么多话,你要找他就赶紧去。”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呀。”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以前说什么现在就说什么。”邹柏青不理会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关了客厅的大顶灯,“赶紧的,早点回来睡觉了。”
邹叡犹犹豫豫站起来,犹犹豫豫出了门,走到薛慈窗前犹犹豫豫地敲了一下。
两下。
窗户哗啦一下从里面推开,薛慈已经换上了睡衣。
“干嘛?”
“你睡啦?”
“嗯。”
“这么早?”
“都十二点半了。”
以往除夕他们俩都是一起守岁,玩到一两点被催着才去睡觉。
邹叡心里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一时半刻间又无从开口,于是没话找话。
“外婆给你的红包也是一百吗?”
薛慈抿了抿嘴,反问道:“不然呢?”
邹叡眨巴了一下眼,这两个月来他们都没有好好交流过一次,其实她感觉到薛慈对自己有种隐约的不耐烦和微妙的冷淡。每次她想和他说会儿话,他生怕她要说什么,草草地截住她的话头。
她知道他很难过,可他对妈妈和外婆明明也不这样啊,为什么只对她这样呢。
邹叡希望他能主动多说一句话,几个字也行。
“还有事没?”
薛慈的手放在窗户上,那是非常明显的驱逐之意,邹叡突然想到了邹纬下午说的话。
如果他不再有单纯的快乐,那她也不会有双倍的快乐。如果以前那个薛慈没有了,她的身体也会有一部分被砍掉。
邹叡垂眼,伸手迅速关上窗户,“你睡吧。”
玻璃上贴了一层蓝色窗户纸,里面和外面互相都看不到。
薛慈面对着窗户,跪坐在床上,听到邹家大门关上的声音,他又一次被吸入夜晚的黑洞。
对不起。
其实他想要邹叡陪着自己。
可是当她走近,他又会下意识想拉开距离。
他一开口就会伤人,可是看到她的小心翼翼和受伤,他竟然会感到安心。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自私,甚至总是怀着一股无法发泄的恨意,他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正常生活和沉浸在各种负面情绪中。
万立文的死成为他生命景观里一道永久的的地貌,改变了所有情感河流的走向。
“笃笃-”
窗户再次被敲响。
薛慈猛地抬头,人却没动,他在等。
“薛慈。”
是薛季同的声音,
“开门,我有事和你说。”
薛季同自从前两年搬出去后,就再也没进来过404。他以前睡的那张折叠床,收起来放在沙发边上的角落里,帘子撤了,墙上的钉子还在。
他打开了客厅的大灯,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照片。
他看了很多年了。
从一开始不愿意接受,到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思念和痛苦中,再到极力挣脱各处寻求精神慰藉,他终于比大多数同龄人先领悟一件事。
人是会死的,会突然死掉。
任何幸福都有结束的时候。
任何。
“小叔,有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了解眼前少年的人了。
他是过来人,在死之前理应要仁慈一些。
薛季同脱掉自己的外套,撸起左手的袖子,“我这里长了一颗痣,你也有对吧?”
薛慈不明所以。
薛季同提起衣服下摆,露出腰间一块淡褐色的胎记,“这个你也有。”
薛慈的手下意识摸到自己腰侧同一个位置,真是巧了,血缘关系有这么强大吗?
“你一定觉得这很巧,不过这不是血缘的巧合。”薛季同走到他跟前,微笑地看着他,“因为我就是你,薛慈。”
薛慈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话,只觉得他的笑容诡异,令人心惊,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眼前的人朝前走了一步。
“我不是你小叔,我就是你,未来的你。”
薛慈头皮炸开,恐惧将他的身体钉在原地无法动弹,一定是他听错了。
“我就是薛慈。”
一定是他在做梦,什么都是假的,妈妈的死也是假的。
他急促地呼吸,醒过来,要醒过来。
“bamboon ~bamboon ”
是小灵通收到短信的声音。
薛慈终于迈开脚,奔向房间。
薛季同不紧不慢地跟上去,站在房间门口,语气笃定。
“是小叡给你发的信息。”
薛慈从枕头下找到手机,屏幕发出荧绿色的光,显示有两条未读信息,他的手停在解锁键上。
“她是和你说新年快乐,还有她刚刚没生你的气。”
薛慈手指重重地摁下,查看来自邹叡的信息。
“薛慈,忘记和你说新年快乐了。”
“还有,我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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