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季同在开年后的三月末尾离开了。
他在过年时说要去北方做一桩生意,挣些养老钱后就回老家待着。
他真正走的那天邹叡在学校,从薛慈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周末回家时已经人去楼空。
小叔是一个不一样的大人,他对自己也不一样,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但她能感觉到。没有和她告别就走了,邹叡觉得这不应该。
她和薛慈并排站在走廊上,惆怅地问他:“小叔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说什么?”
“我是在问你。”
薛慈不语,看向一楼的天井,悬挂的绳子上荡着床单,几株枯树重生绿意。
至今他仍觉得那一晚的事像梦。
一直叫小叔的中年男人说他是未来的自己,他们有着相同的身体特征,他知道自己每晚到了十点五十会害怕地睡不着觉。
“从她去世后,你一直想梦见她,但她从来没有来过你的梦里。”
薛慈红了眼眶,从早起一整天伪装的平静在这一刻破裂,他想克制的,但真的很委屈。
“今天是过年,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们会再见的,等你不再痛苦之后,她会回来看你,和你做真正的告别。”
看着面前人受伤的半张脸,薛慈还没开口,他却已经洞悉他想问的。
“不要好奇我是怎么回到现在的,也不要好奇未来会发生什么,以及你和小叡将来会如何,我都不能告诉你。我是未来的你,但你的未来不一定会成为我,这个时空你的未来最终走向如何,由你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决定。
我唯一能和你保证的是,你的生命中还会有很幸福的时光。
你现在有多憎恨生活,到了那一天,薛慈,你就会有多感激。”
薛慈直勾勾地望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可以摆脱痛苦,什么时候他可以安然入睡,然后一觉醒来对今天的日子充满期待。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这样就可以等着那一天到来,但薛季同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把时间消耗在苦苦等待上,也别让大家一直去迁就你的心,别让他们因为你不敢放声大笑。”
薛季同离开前一天,薛慈问他是不是真的去做生意。
他依旧说:“你以后会知道答案的。”
薛慈有种预感,他要走了,回到属于他本来的时空。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我就是你,只要你想见我,在镜子里就能看见我。”
薛慈抬头,刺眼的天光倾泻而下,他不得不眯起双眼。
未来,还会有很幸福的时光吗?
人一旦知道痛苦有期限,那从此刻的每一天起,痛苦的程度就逐渐减少。
邹叡撞了撞薛慈的肩膀,“我问你话呢。”
“他说,我们还会再见到的。”
明媚的春光驱散了寒冬的凛冽,他身上的坚冰也有融化的迹象。
但某些东西还是被永久地改变了,又或者是薛慈原本生命的底色最终定格。
那个曾经会为电影里一个煽情镜头就红眼眶、会拉着邹叡喋喋不休分享趣事的人,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而沉默,时而别扭的阴晴不定。
他们之间的相处大体恢复到以前的随意,但他有时候会用一种近乎试探的方式,去反复确认邹叡的存在与耐心。他会毫无缘由地冷下脸,故意把邹叡推开,然后再用悄悄观察等待,看她是否会回来。
邹叡并非每次都能精准地接住他这些突如其来的情绪,何况她本来就算不上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有时侯会耐着性子哄他,有时候自己心烦意乱或者看不懂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时,也会懒得理他,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消化自我折磨的别扭。
有一个周末,他们去图书馆学习,邹叡一直在专心做作业,薛慈则是做一会儿作业,又起身去阅览室看一会儿闲书,两人几乎全程都不说话。
到了傍晚离开的时候,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土腥气。
“要下雨了,快跑!”
邹叡系好鞋带,准备往前冲。图书馆离公交站就三百米的距离,跑快一点,完全可以在大雨倾盆前赶到。
薛慈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摇了摇头:“不想跑。”
“再不跑就要淋雨了。”
邹叡拽了他胳膊一下,但他的脚像在地上生根了,稳稳站着。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有稀疏的雨点落下。邹叡出来没背书包,就提了一个装试卷和练习册的纸袋子,她担心卷子被淋湿,好声好气地劝道:“走吧,不然待会儿雨下大了,不知道要等多久才停。”
薛慈往图书馆的门廊柱子后缩了缩,“要跑你自己跑。”
“薛慈,你到底走不走!”
她这么一不耐烦,薛慈也生出一种执拗的、近乎孩子气的任性。“不走!”
邹叡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你爱走不走!”
她甩下一句话,气呼呼地转身,快步冲进了越来越急的风里。
薛慈的脚下意识往前跟了一步,又立刻停在原地,盯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转角。
邹叡一口气跑到公交站,刚躲进站牌下,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一片雨幕。在站台躲雨等车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缩着身体紧贴站牌,裤脚依旧被暴雨溅湿。
过了两分钟,公交车进站缓缓停下,人一窝蜂地往前挤,邹叡怕淋雨,干脆等到最后再冲上去。在等待的间隙,她不停地望向街道转角处。
乘客都上去了,眼见司机要关门,邹叡抱着纸袋子,冲上公交。上了车,她摸遍身上荷包,在袋子里也没找着公交卡。
“欸?我卡呢?”
司机问她:“带钱没有?”
邹叡身上有一张五块的,她舍不得丢进去,于是说道:“叔叔,你开门吧。”
司机没理她,握着方向盘准备开车了,“往后边站。”
偏偏邹叡还大声强调一遍,“我没带钱,你开门让我下去吧。”
司机跟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姑娘怎么就那么实诚呢。
车门打开,邹叡迫不及待地跳进雨里。
薛慈靠在图书馆门口的柱子上,看着白茫茫的雨幕发呆,眼神没有焦点。
小学四年级,有一天也是下雨,下午最后一节课发了小考的卷子,他抄邹叡的卷子竟然还多考三分。她很生气,放学后趁他值日就拿了唯一的伞在前面跑了,走之前还叫他叛徒,骂他是日本人,这简直是最高级别的辱骂。
薛慈只能一个人淋雨走回去,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抹泪,邹小叡这次真的太过分了,怎么能骂他是日本人。
他不是日本人!
这次他绝对不会轻易原谅她了!
有好心人给他撑伞,他赶紧从伞下跑开。本来雨不大,沿着街道屋檐下走能避开一大半,他硬是给自己从头到脚都淋湿。
到楼下还怕水汽蒸发太快,赶紧一口气跑到楼上,抓着邹柏青告状。
最后,邹叡被邹纬打了手心,晚上来他房间道歉,道完歉就以手痛的理由要他帮她写作业。
第二天因为不写作业,又被打了左手。
薛慈想到这儿嘴角扬起,她的脾气从来没变过,刚才的分歧放在小时候也是平常,是他自己现在喜欢多想。
“笑个狗屁。”
他猛然站直身子,偏过头去,看到略显狼狈的邹叡。
邹叡的公交卡就夹在袋子里的作业本里,一下车就找到了,但随后接连来了两辆公交车,她都没上去。等雨下得没那么急了,她从街对面的商店绕过来,还是淋湿了些,有些炸毛的发尾现在服帖地垂下,薄外套也微微湿润。
“你怎么回来了?”
邹叡依旧没好气地说:“你说呢!”
薛慈微微低下头,抿了抿唇,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窃喜,她还是回来找他了。
“难受死了。”外套贴在身上凉沁沁的,邹叡脱下来卷成一团。
薛慈顺手接过来,塞进自己的书包,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穿我的吧。”
邹叡毫不犹豫地接过去,理所当然地穿在身上,要不是他磨磨唧唧,她怎么会淋湿。她觉得自己对薛慈已经相当纵容了,还淋雨跑回来找他。
“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要早点听我的,我们都快到家了,你现在会挨冻吗?”
“不会。”
他认错态度还算良好,邹叡更加占理了,“以后都听我的,知道了吗?”
“好。”
“我刚跑过去车就来了,我本来都上去了,但一想到你自己在这儿太可怜了,我就下来了。”邹叡喋喋不休,但凡为别人做了一点好事,她就一定要讲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然后我从那边绕过来跑一大圈,衣服都淋湿了,还差点摔了一跤。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薛慈点头。
“你哑巴啦?”
“好!”
邹叡脖子一扬,“知道就好。”
她最怕默默无闻了,可别指望她做好事不留名,必须得铭记在心,得感激她。
从高三开始,实验高中实行月假制度,一个月只有一个周末放假,其余时候只放周日下午,因此邹叡基本每个月只回家一两次。邹纬更不必说,她自从当上班主任后,作息变成了和以前万立文跑车时候一样,鲜少在白天见到她,薛慈除了上学,在家里的时间几乎都是和邹柏青一起度过。
这两年,邹柏青真正开始有老人样了,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行事说话不再风风火火,睡眠也大不如以前。她常常拉着薛慈出去散步,在清晨的阳光或傍晚的余晖里,走过熟悉的街道公园。
他们不像一对普通的祖孙,邹柏青在这个年纪开始向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吐露过往,讲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邹家湾,她的哥哥妹妹,她年轻时曾经疯过的事,以及她后来如何到江城,又如何看着他们出生。这些事无论是邹纬还是邹叡,都无法真正体会。
只有邹柏青和薛慈才懂得年少时失去挚亲,从此孤孤单单悬于世间难以安放的感受。
在日复一日缓慢的行走中,薛慈仿佛把内心那些堆积的、尖锐的情绪一点点抚平了。
他跟邹柏青学会了织毛衣,他织得很慢,偶尔会停下来,拆掉不满意的几针,然后再重新开始,耐心得出奇。随着手中那团逐渐成形的、温暖的毛线,胸口淤积的焦躁和烦郁都化作安宁。
他还重新捡起了搁置许久的画笔,画纸上是简单的静物,笔触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变得沉稳而细腻。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重建内心世界的秩序。他变得沉静而温和,谁都能察觉到这种变化。
然而静默的心灵之下,带着一种遭遇巨大创伤后的失重隔离与空旷荒芜。
又是一个周日,薛慈和邹柏青一起准备午饭,他现在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菜,打下手没问题。
邹柏青见他站在煤气灶前盯着还没烧开的水发呆,想着得给他安排些事情做,遂指着日历上的圈圈说道:“今天十三号了。”
薛慈转头问:“十三号怎么了?”
“小叡还有两天来事儿了,上个月她就说肚子痛,肯定是现在学习压力大,在学校吃饭营养又跟不上。”邹柏青担忧地直叹气,“我怕她这个月肚子更痛,想给她弄点好吃的,熬点药汤补补,她又没回家。”
过了两分钟水咕噜咕噜冒大泡,薛慈突然问道:“外婆,家里好像有保温桶吧?”
“有啊,怎么了?”
“那要不你给她熬汤,下午我给她送去。”
“你送去学校啊?”邹柏青连忙摆手,“太远了,太麻烦了,又是公交又是地铁的,走一趟快要两个小时,还是等她回来吃吧。”
薛慈也来到日历跟前看,她还要下下周才回来,还有很久呢。“外婆,就让我去送吧,反正我在家里没事做,再说保温桶装着又不会凉。”
“那,那行吧。”邹柏青马上算要做哪些菜,走进厨房巡视了一圈。“我还要下去买点东西,今天中午肯定吃得晚,你饿了自己吃水果饼干垫垫。”
薛慈马上说:“要买什么,我去。”
“没有炖汤的药材了,这些东西你不会看,还是我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走在路上,薛慈给邹叡发信息,【晚上给你送饭。】
邹叡:【?】
【外婆让送的,她怕你在学校吃得不好,想给你补补。】
邹叡:【你们一起来?】
【我来。】
邹叡:【你怎么来?】
【公交,地铁。】
邹叡:【哦。】
哦?
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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