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工作告一段落,你得了小半天闲空,又找了董既白和徐升铭喝酒。
这次约在翠湖轩,翠湖轩在东湖西岸,虽在闹市,却远尘嚣。这儿风景极好,开春冰还没化透,水榭亭台列在湖心,错落有致。
你选了个临湖的水榭,湖畔风很大,你让小二把窗户全部打开。
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你一激灵,但你必须醒醒脑子,因为一想到下一步要做的事,你心里便堵得难受。
董既白待你如兄如父,徐升铭小你半岁,像你的手足。除了邱世虞外,这两个人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你打了个寒噤,往窗外看,远方的山峦、蜿蜒的小桥,光秃秃的垂柳摇曳着,游船在冰面上搁浅。
这个冬天也是死寂一般的冬天。
你不能心软,你走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既然行将至此,有些事,哪怕残忍,你也必须狠得下心。
你必须摸清邱世虞底细,倘若邱世虞败走,必定波及你性命。
你花了那么大代价才活出个人样,你必须早做打算,绝不能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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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既白和徐升铭是一起到的,小二推开门,对流风一股脑扑在二人脸上,徐升铭围巾被吹起来,一掌拍在脸上。
“嚯,”徐升铭拉开围巾,环视三面大敞着的窗户,“真不嫌冷啊,开三面窗。”
他说着走过去,关了两侧的窗户:“冻死我了,给你留一面墙赏湖。”
你把火盆往他脚边踢了踢,站起来把对面的窗户也关了。
你的酒温好了,店小二送上来,摆在桌上。
“我从邱上校酒窖里拿的,他不知道。”
徐升铭挤兑你:“这是让我们替你销赃来了?”
“那你喝不喝?”你给徐升铭倒满,“我已经倒了,反正你也脱不了干系了,你不喝也得喝。”
徐升铭跟董既白相视大笑,骂你无赖。
阳光被冰面折了个角,穿过玻璃照了进来,包厢里亮堂堂的。空气中尽是冬天的味道,混上火盆里的炭味、窖藏多年的酒香和令人垂涎的菜香,冬天也显得没那么肃杀了。
你们喝得尽兴,董既白看出了你的反常,问你怎么了。你眯着眼睛,看冰面刺眼的光点,假装在笑:
“既白兄,我们三个一起做事业,真好。”
董既白只当你醉了,和你碰了碰杯子,说:“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是啊。”徐升铭附和说。
你笑了笑,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以后。
你看着他们,忍不住想。
做学问的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朝不保夕的世道,竟然还能畅想未来。
你不置褒贬,和他们一起畅想未来:“等到夏天,咱们再一起过来。一池的荷叶,飘着一叶小舟,咱们坐在舟上,也像李易安那样,大醉酩酊误入藕花。”
徐升铭打断你:“你想得挺美,东湖哪来的荷叶。”
“哦,对对,瞧我这脑子。”你说,“既白兄是江南人,比咱们有福气。”
董既白笑着摇头,颇有些惋惜:“察戈城就这点不好,景致不美。”
“等帝国统一了,你可要带我们去你老家见识见识。”徐升铭剥了颗盐水花生扔进嘴里嚼,说完又愁上眉头,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统一啊。”
他颇有些愤慨,手里的花生壳狠狠一掼:“我只恨是个无用书生!这帮盘剥暴敛的……”
他顾及你的面子,把骂各路大小军阀的话都吞了下去。
董既白看气氛不对,拍了拍他的背,想把这茬掀过去,却想不出什么高明又自然的话题:“吃菜,吃菜。”
“对,光看你嚼花生米了,”你夹了块炙羊肉,伸着筷子,放在徐升铭碟子里,“吃点肉。”
你装作缓和气氛,提起玉树□□花:“待会,咱一块去湖对面玉树□□花,去不去?”
徐升铭眼睛里的愤慨还没下去,听见你要去寻欢作乐,因为你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更加寒心。董既白拍在他背上的手没拿下去,摁着他的肩膀,像是叫他记着求同存异。
他一口闷完杯里的酒,别脸看向别处,肩背起起伏伏,像是怒不可遏。你这话说得确实不合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思考着该说些什么找补找补。
董既白给你解围,问你:“你怎么想起来往那种地方去?”
“哦,我听说那儿来了个会评弹的姑娘,”你顺坡下驴,“想着既白兄也有些年头没回家乡了,去瞧瞧,多少也能回味回味。”
徐升铭面色愈发不善,冷哼一声:“你们回味去吧,我不胜酒力,回家睡觉!”
“升铭……”
他顿足看你,话说的很难听:“杜确,我看你是在邱上校庇护下过美了,你哪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还有你文章里引棠棣,号召陆北军和西南秦阋于墙内外御其侮,你哀叹民生艰难、祈求苍生俱饱暖,你全都忘了吗?”
“难道你当真像外人说的那样,忘了老本了吗?”
你哑口无言。
你总不能跟他说,全都是假的,你本就没有那种风骨和心志,你只是想活着,你只是想活出个人样。
他甩手离去,董既白看了看你,追了上去。
天色渐晚,夕阳并不足以照明你所在的包房。你拉开灯,暖黄的光线洒在方桌上,残羹冷炙像起死回生,又变得令人垂涎。
你看着大开的门洞,心情复杂。
你笑了一下,觉得他们走了也挺好
——走了就能安全,跟在你身边,今夜便生死未卜。
可接下来要怎么办呢?你精心谋划的局,如果单枪匹马杀进去,可能真的会把自己赔进去。
壶里的酒已经冷了,你一杯接着一杯灌。
无论你会死还是能留条命,玉树□□花你必须得去,一干人等都已经就位,你这个主角不登场,戏就没办法开演。
至于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跟老天爷打的这个赌,到底谁是赢家了。
-
你脚下打着飘儿,迎面撞上了董既白。他很担心你,说你喝多了,要送你回邱庄。
——这是你活命的机会,于是你借势站稳,装作费力地认清来人:“既白兄?”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你定定地看着他,脑子被酒精泡了一遍,情绪不受控制:
“你回来干什么!你又回来干什么!”
他只当你是醉了,没跟你计较,两手端着你的手臂撑着你,怕你不慎跌倒: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我刚叫车把升铭送回家。”
他是你和徐升铭的老大哥,是来说和的:“他就是个牛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喝酒说的胡话怎么能当真。”
“你是好意,但有些地界敏感,而且你身份在那,更要谨言慎行。”
你甩开他,嚷嚷着说:“什么敏感不敏感的,什么狗屁谨言慎行!”
你指着玉树□□花,声音裹着怒火,恨不得让整条大路的行人都听见:
“他邱世虞能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了?”
说罢,你便不顾阻拦,往玉树□□花冲。董既白恍然大悟,可算明白你今天的反常因何而起。但这种事他不好置辞,只能一边扯着你,一边随即找了个围观的路人。
他挎着你,从包里掏钱给那位路人:
“劳驾,去邱庄跑一趟,就说杜先生醉酒,请人来接。”
那路人搓了搓手里的钱,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董既白拗不过你,被你带着进了玉树□□花。鸨|母见你们面生,扭着腰走过来,顶着一张艳俗的花脸,问你们要喝酒还是听曲儿。
你往内厅走,董既白让鸨母上点茶,不用特别招待。鸨母见他待人和善,估摸着是个读书人,虽不敢怠慢,但也没特别照顾,叫了一个姑娘,看能不能从你们口袋多掏点钱。
内厅姑娘们唱曲儿的地方,上层包房,下层散座。你的醉态很难看,引得许多客人侧目。你随便找了个散座,董既白也在你边上坐下。
你装作不省人事,靠着椅背,眯着眼仰头四处看。右侧的包房没拉帘子,你瞟了一眼,今天这场大戏的另一位主人公也到场了。
那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承基的胞弟张承圭。
日前,你收到邱世虞的家书,张承圭已经抵达察戈城,让你帮忙招待。你等了这位客人许久都没等到,你便去张承圭下榻之处,亲自拜访。
你吃了闭门羹。你很不痛快,私下里找人打探了张承圭的底细。
张承圭是张承基麾下的一员虎将,但好大喜功、仗势欺人。张承基把易守难攻的汾平当作大本营,但不满足于当个土皇帝,又腾不出手扩张势力。此时句和国内讧,给了张承基一个绝佳的空子。
机会难得,张承基倚重弟弟的胆识和韬略,任人唯亲,委任张承圭攻下察戈平原。但张承圭有自己的打算,想往西进军,拿下战略地位更重要的行宫,推翻周姓皇室,直接建立新朝。
张承基原本就有此意,但仅剩的皇卫军全是顺祥王的精兵,西南秦在南虎视眈眈,贸然进军,恐怕连汾平大本营都保不住。张承圭跃跃欲试,张承基就给了他一个军的兵马,自己留守汾平经营。
但察戈大陆是块肥肉,他若不取,必然会落入秦铭鼎腹中。于是他委任副将邱世虞为攻打察戈的主将,邱世虞顺利拿下察戈,而西进的张承圭,却惨败于皇卫军。
张承圭由此和邱世虞结下梁子,张承基在中间调和良久,二人关系仍然紧张。张承基为牵制邱世虞,定期要邱世虞亲自前往汾平述职。年关刚过,邱世虞自然在汾平遇见了张承圭。
你知道张承圭此番前来的目的,整个察戈大陆的官僚系统全被邱世虞换成了自己人,张承基一定不放心,刚好借此机会,扣住邱世虞,让自己人过来,找机会拉拢心腹。
至于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当然是因为,张承圭拉拢的第一个人
——就是你。
这也是你吃闭门羹的原因,你表现得忠贞不二,一点沟通的余地都不给,张承圭只当你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
你不负众望,用你一贯的伎俩,搅动舆论反制张承圭。张承圭在察戈城的行动处处不便,便把你打成邱世虞的走狗,视你为眼中钉。
在玉树□□花碰到张承圭,自然并非偶遇。你得到消息,张承圭今日邀请通商大臣陈东明来玉树□□花小聚。
你看见张承圭便起身要上二楼,卫兵拦着你不放行,你便一跃跳上舞台,撵走唱曲的女人。
“张上校,陈大人——”你不顾众人哗然,冲着二楼叫嚣,“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放肆——”张承圭的亲卫举着枪对着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上校请你坐坐?”
鸨|母领着一干龟公,要把你架出去。你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谁敢动我。”
当然没人敢动你,下面已经有人认出你了。二楼的枪口齐对着你,你非但不躲,反而冷哼一声,叫嚣到:
“张上校,陈大人,邱上校不日即将归家,有何等要事,非要背着邱上校私议?”
你不给张承圭说话的机会,对着下面看戏的观众,高声说:“邱上校抵御侵略、保卫察戈劳苦功高,这帮宵小,忌惮有功之人,名为宴请,实则年还没过完就把上校扣押在汾平!”
“现在又趁着上校不在,妄想腐蚀察戈内部!”
“其心可诛呐!”
“放肆——”
张承圭坐不住了,扒着栏杆,脸颊的肥肉气得发抖,恨不得跳下来把你掐死。董既白扯着你的长袍,让你快下来。你不以为意,笑得张狂:
“被我说中了?哼,张上校,让我闭嘴,除非杀了我!”
“你当我真的不敢杀你么?”张承圭咬牙切齿,“你不过就是个仗着邱世虞欺世盗名的二|椅子,杀了你,我不用负任何责任!”
你笑了笑,此言正和你意,张承圭果然经不起激。你扫了一眼看好戏的众人,抬眼直勾勾地怒瞪:
“你来啊,你这么多杆枪,还怕打不死我一个穷书生?”
张承圭使了个眼色,卫兵们把围观人群赶了干净,举着枪,齐对准你。董既白见张承圭动了真格,忙抱拳说:“张上校,我兄弟喝多了,喝多了说的胡话不好当真吧。”
“董校长,”张承圭笑了笑,“我看你这兄弟清醒得很,怕是借着酒劲吐真言吧。”
“孙子,”你指着张承圭鼻子骂,“你爷爷喝不喝酒都一样骂你!”
众人皆惊,董既白连忙翻上舞台,捂住你的嘴,让你快住嘴。你不依不饶,指着张承圭,骂声被董既白捂住,张承圭的脸色像吞了一撅屎,陈东明在旁边焦心地劝。
董既白扬声警告:
“张上校,切莫冲动。我这兄弟毕竟是邱上校家里人,在您手下出了意外,您和邱上校怕是要离心!”
“哼!”不提邱世虞还好,提了邱世虞,张承圭更生气了,“邱世虞是个什么东西,陆北军还轮不上他做主!以为拿下察戈就能自立门户了么?翅膀还没硬呢,心就开始野了!”
“就是你们兄弟二人忌惮世虞哥功勋——”你掰开董既白的手,煽风点火,“你们狼子野心妄图统一称帝?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要鸟尽弓藏!”
“你这种好大喜功的蠢货,活该被世虞哥抢风头!帝国江山轮得到你们这种过河拆桥……”
“砰——”
“砰——”
“砰——”
你的愤慨被三声枪声打断,张承圭把枪扔给副官,像看两条死狗一样,瞥了一眼舞台中央的倒地的你们。
他到底是有所忌惮,两枪打在你的膝盖上。老天爷保佑你,你侥幸留了一条命。
——你转过头,子弹射穿了董既白的眉心。
“既白……既白兄。”
你不敢相信,伸手去探董既白的呼吸。
没有呼吸。
董既白死了。
“哼,你应该庆幸邱世虞还有点用,否则这会儿死的就是你!”
董既白的眼睛还睁着,血从额前的窟窿冒出来,顺着皱纹往下滴。没有任何声响,血滴在木板上,啪嗒,啪嗒,舞台宛若祭坛,而董既白,像极了邱世虞刚宰杀的新鲜牲口。
你双腿已经废了,趴在地上指着二楼,像个爪子乱蹬的王八:
“你……他……他是国立大学校长,他……我……骂你的是我……你……”
张承圭轻笑一声:“你一拿笔杆子的,没听过杀鸡儆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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