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天正门比白天安静,但也没安静多少。
对于及阶以上的修道者来说,睡眠不是必须的。很多人依旧会选择睡觉来恢复心神,但是也有一大堆努力的人会选择在这个静谧的时间自己修炼。至于那些不努力的,那就不用多说了:通宵打牌的,打麻将的,还有喝酒作乐的也不少。
这是拜师大会之后的第一晚,不知有多少新的内门门生,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激动地展望着未来呢。
周杏背着一个巨大的包,飞在陈雨水身边。陈雨水现在的飞行技术有所进步,至少不会飞着飞着一头扎进哪个草丛里去。
“你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东西?”陈雨水问。
往常出行时,周杏都是他们之间行李最少的,而今天她的包看起来比陈雨水自己的还要大。
“哦,我们要在外面生活很久啊,不是吗?”周杏没说里面都是吃的。
陈雨水也不知道是或不是。她今年十五岁,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在外独立生活。这次说着离家出走,可能内心还会期望柯白露出来找她。
“对哦。”陈雨水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想住哪儿呢?”周杏问陈雨水。
“不知道……风餐露宿吧!我们可以像话本里的那些闲云野鹤,一路帮人排忧解难,然后就在那些庙宇和森林里度过夜晚!”陈雨水说着说着又兴奋起来。
周杏说行。她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只是你之前有试过在森林里过夜吗?”
陈雨水沉默了。上次和他们找大象的时候,是她这几年来唯一一次没有在床上睡觉。
“要不然,”周杏说,“我们就先去找一家酒店。今天安顿一下,等明天天亮了再说要去哪里,如何?”
“……你有钱吗,杏子?”
周杏说有一点儿,但是我们去住的地方不需要钱。
到了街市里,她们俩就下剑走路。
这条街哪怕半夜了还十分热闹,欢悦楼更是还未沉寂。毕竟这是鹤阳城城区里最大的宴会场所,除了餐饮,似乎还做些别的生意。
“这……这是什么地方?”陈雨水有些退缩,“这里这么热闹,人来人往的……不会马上被抓回去吗?”
“抓?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犯了什么事儿了?”
陈雨水摇头。她也不知道她们犯了什么事儿,只是她心里,自己还是那个一直被当“好孩子”管着的女孩儿。
“不打紧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周杏拉着她走了进去。
自然有人注意到了这两个年纪明显偏小的孩子。有个醉汉疑惑的看着她们两眼,好像想上来打岔,但是见到二人腰间别的剑,又唯恐避之不及。
周杏走到柜台前:“你好,两位。一个房间就行。”
“五百文一晚。”掌柜的头也不抬就说。
陈雨水对钱没概念,就准备从怀里掏出五百文。周杏压住了她的手。
“那走半步呢?”她问掌柜的。
掌柜的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露出了认识她的神色。
陈雨水这才看清,掌柜的一只眼是全黑的,里面不是眼球,而是黑珍珠。
“长这么大了?”她说。
“嗯,姆妈。”
这姆妈看起来也不像真的姆妈,可能只是个代号。她把钥匙扔给周杏说,那你还是去你的老房间吧。
“谢谢。”
陈雨水快步地跟上转身离去的周杏:“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是这里的常客吗?走半步是啥意思?”
周杏斟酌地告诉她说,这里是江湖组织“半步众”的地盘。
“我刚才说的不是完整的切口,但姆妈认识我。我们以后走在半步众的土地上,也是可以有一些优惠的。”
陈雨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
“是个帮派吗?”
周杏偏着头想了想:“不能算帮派,算是一个情报组织。”
组织里的人多少都身有残疾。或聋或哑,或瞎或瘸,所以叫半步众。
“那他们为什么会帮咱们免单呢?是与天正门有关系吗?”
周杏说,不是。是和我有关系。
尧风真人是个哑巴。
“好了,到了。”
话音刚落,他们到了一间带着园子的套房。房里不仅有两张床,还有一个隔间通向宽敞的浴室。浴室里放着硕大的澡盆。
“哇!”陈雨水惊叹道。她天天住在西井那个破地方,好久没见到正经人家应该住啥样的屋子。
修行者就是不会享受生活,周杏想。
“你有泡过澡吗?这里的浴盆泡澡很舒服,你可以摇铃叫人来给你放热水。”周杏提议道。
“嗯。”陈雨水躺在床上,头枕头边。她今天经历了很多事情,还刚和人大吵了一架,现在很累。只在这里躺了一小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杏子,”周杏以为陈雨水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说,“你不会也赶我走吧?”
这话好像有人跟她说过。很久以前。
“嗯,我不会。”
上一次,她食言了。
-
第二天周杏下了楼,走向了柜员休息的地方。门口有个瘸了一条腿的管事,也没拦她。
里面坐着昨晚招呼她们的掌柜。她白天不坐台,便在这里休息。
“姆妈。”
“哎哟,小姐,在这儿就不要这样叫我了。老样子叫我瞎子就好。”掌柜的那一只好眼滴溜溜地转。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黄纸,递给周杏。
她一张一张摊开来看。
“小姐,”瞎子说,“你去天正门也这么久了,当年的事查到什么没有?”
周杏看着手里的一沓情报,表情毫无波动。
“没有啊,”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没法查。我一个外门门生能查到什么呢?”
“哎呀,小姐糊涂呀。听说那位冷面无私刘不寒要收你为徒,为何就不去呢?现在闹得多难看呀。”
看来这个瞎子情报工作确实做得好。昨儿的事,今天就已经知道了。
“没啥难看不难看。要拜刘不寒?下辈子再说了。”
刘不寒这人太执拗,而且观察太仔细,再多和他待上一阵子绝对会露出破绽。
“你的意思是,当年可能是他刺杀的尧风真人吗?”
周杏嗯了一声。她没有很怀疑刘不寒,但也有这个原因。
世人都传尧风真人是在南海受了重伤,回山休养了十年之后,实在不治,最终身亡。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当时是准备飞升。
她在飞升当夜被人用滚烫的剑刺进胸口,甚至还没等来属于她的天劫。
那一剑差点让她直接死去。哪怕活下来了,原本那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也是没有办法再用。于是尧风不得不从天正门离开,找到自己建立的情报组织“半步众”,将自己的灵魂填进了一具由孔双羽亲手缝制的身体里。
她变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在欢悦楼被抚养长大。
又要从头来过,又是漫长的几百甚至几千年。
这对任何修道者来说都是不可忍受的事,更何况她当年真的只差了一步。
她想,刺杀在山门里发生,或许是山门里的人混进了内鬼。
世界上讨厌她的人太多了,谁来捅她一刀都不意外。但是若真出现在山门里,甚至是她身边亲近的人,她还是挺惊讶的。
瞎子在旁边碎碎念道:“小姐,你与当年那位真人渊源如此深,我还以为你会拜那护法为师,查个清楚呢。说实在的,天正门也就这位护法稍微正直一些。那掌门,哎呦别提了,看起来就是一个笑面虎,谁知道哪天就会在背后捅人一刀……”
“嗯。”周杏觉得挺有意思的。脾气暴躁,冷面无私的刘不寒在外人眼里,居然比天正门的掌门形象更正面。
瞎子并不知道她就是尧风本人,只知道她正在为尧风之死奔波调查。
周杏一张一张地看过眼前的纸条,大多数都是一些无用的信息。天正门掌门和护法意见相左啦,皇上将死啦,皇女准备继位啦,这些她在山里都能听说。
“你给我送的信,说可能找到了当年的那柄剑,是真的假的?”她问。
瞎子用一只手指转着她的黑珍珠眼球,一边回忆着:“当然是真的。只不过那剑……现在在鬼市。”
“鬼市。”周杏重复道,“那现在就得走。”
“什么?你要去鬼市吗,小姐?”瞎子看起来有点慌,“至少真人别去吧。那种地方派影子去就得了!”
周杏摇摇头。
“真人确实危险,但我只派影子去可抢不过别的买家。而且影子没办法告诉我感觉。”
伤她的是一把剑,而周杏其实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柄剑的样子,更没有来得及看清想要伤她的人。
但是她记得那种感觉。
坐在摘星镜上,浑身运起寒气,却被世界上最热的剑刺穿了身体。
周杏在店里看到自己现在用着的这把红枣时,有一瞬间以为是这把剑。
但后来发现,看起来鲜红的剑并非指向火,而是指向欲。食欲的象征,贪婪的象征。自己手上的这柄咒剑并没有刺伤她,但是也让她确定了,当年刺她的剑很有可能是一把相同类型的咒剑。
找了好久,终于有一把类似的剑出现在了鬼市。
“我明天就得出发。”周杏说,“帮我照顾一下我房里的孩子。”
“哦?她是你的同门?姐妹?亲人?”
周杏想说干脆算我的徒弟好了,反正柯白露不要她。但是最后还是说,是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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