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也打过了,门规也抄过了,落霞瀑也修过了——这事,总算翻篇了。
那日之后,陈星岩连着半个月没见着师尊,却也安稳了半个月。青明几人再没来找茬,早课坐得笔直,练剑时剑风都比从前凌厉几分,想来是真吃了教训。
“说起来,咱们都半个月没踏足戒律堂了。。”月明趴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种‘祈愿’,该去问心崖对着云威长老说,急速实现。”李宴舟斜睨他一眼,自顾自倒了盏雨前龙井,浅啜慢品,茶香袅袅漫过指尖。
叶知临正对着自己画的卷轴发呆,墨团似山非山,似云非云,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拽拽袖子,像是在拂去画上的浮尘。
陈星岩支着下巴望向山壁,流云在岩间翻涌,他忽然想仙人的宫阙,大抵也是这般被云气缠着的,又或者干脆用云彩做屋子。
“各位师弟,近来可好呀?”
清脆的嗓音伴着细碎的铃铛声飘来,攸宁踩着石阶走来,手里卷着个古朴卷轴。
“师姐!”陈星岩眼睛一亮,忙起身相迎。在他眼里,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姐定是修为高深,总忙着外出积功德,好早日飞升。
攸宁晃了晃手里的卷轴,眼尾弯成月牙:“有新任务了——咱们要出远门。”
“太好了!”
“又能出去历练了!”
四个少年瞬间活了过来,像被点燃的炮仗,眼睛齐刷刷盯着攸宁,手里的卷轴,亮得惊人。
攸宁手腕一甩,卷轴“唰”地展开,铺在桌上,密密麻麻的字爬了满纸。
“这字也太多了……师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叶知临踮着脚瞅了半天,他以为这么长的卷轴一定是非常有难度的任务。
“北溟。”
“北溟?!”
四人异口同声,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那不是片望不到头的汪洋吗?
“天儿正热,去海里凉快凉快,不好么?”攸宁笑着卷起卷轴,塞给一旁的李宴舟,“行程都在里面了。”
欢呼雀跃过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陈星岩几人冲回屋收拾行囊,连月明都忘了继续抱怨,扒拉着储物袋清点符箓。
可攸宁刚回茅草屋,一道人影就“嗖”地蹿了出来,平时的清风道骨全然不见。
“方攸宁!你非要往那浑水里趟?”云海拦在门口,眉头拧成了疙瘩。
攸宁淡定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敛了笑意:“不是要找破除诅咒的法子?我这不是在努力么。”
“什么?”云海手一顿,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找到了?真的?”
找了几十年了,都没有找到。如今听到真的找到了,云海只觉得梦里一般,虚无得很。
“算是吧。”攸宁看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云海盯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他知道她向来不在乎生死,可万一她改了主意想好好活着呢?可北溟那地方,茫茫大海深不见底,真要是出了岔子,连尸首都找不着!万一她灵机一动又想死了……想着云海又看向攸宁。
“你……”他想说“别想不开”,话到嘴边却觉得不太合适,又道,“约法三章!”
“北溟有神兽。”攸宁抬眼,语气平淡得很。意思却很明白:我得用灵力。
这次出行得了云乾首肯,她自然不会轻易应下他的约法三章。
云海也料到了,急得抓了抓头发。云攸身体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在他看来用灵力等于折寿,那便是及其想不开了。可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
“方攸宁!”
他对着门板低吼,可屋里半点动静没有。又怕动静太大,把一边的陈星岩给吵醒。
有气无处撒,云乾座前踏。
“师兄!你真放方攸宁去北溟?”人还没进门,吼声先传了进去。
“听听,听听,乾元宗长老,天天把师姐的俗名挂在嘴边,像话吗?”云威从屏风后转出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多大岁数了,还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
云乾低笑,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声:“料到你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师兄!你……”云海急得直转圈,一扭头,便是淡定下棋的云乾。
“真的。”云乾点头,语气平静,“云攸不是小孩子,做事自有分寸。”
“还分寸呢?她现在都没有三尺高!一个浪头就能拍没了!大海捞尸么?”
云海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云海,你太小瞧她了。”
云乾放下棋子,目光悠远,“她从不是需要人护在身后的女子。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当年一剑飞仙,你忘了?”
“那是当年!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云海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颊涨得通红。
“总不能把一个大活人,关在回春崖一辈子吧。”云乾叹了口气,其中的情绪甚是繁杂。
关?
云海愣住了。他们总说“保护”,可这层层束缚,何尝不是在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困在方寸之地?他默了默,没再争辩,闷头往沧海峰去了。
翌日早课结束,一行人聚在山门口。
“都让让,都让让啊,看李兄露一手新学的阵法!”月明挥着胳膊清场,叉着腰站在一旁,活像个看热闹的街头小贩。
李宴舟无奈摇头,还是上前两步。剑指在地面快速游走,金色符咒层层叠加,灵力如水流般交织,渐渐在地面凝成一个发光的阵纹。
攸宁站在一侧,微微侧头看着他。少年神情专注,剑指划过的轨迹流畅而坚定,认真做事的模样,确实添了几分沉稳气度。
陈星岩和叶知临凑在左侧,两道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紧紧黏在那流转的阵纹上。
阵法一道,本就藏着天地玄机。指尖划过的轨迹似合北斗之序,灵力注入时隐有风雷之声,那看似随意勾勒的线条,实则暗合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道。天地灵气顺着阵纹流转,肉眼难辨的气脉在其中浮沉,端的是玄之又玄。
阵法亦是乾元宗弟子修习的一门功课,只是这门学问从来不是单凭好奇就能窥其堂奥的——需得有勘破混沌的慧根。他们这几个里头,也就李宴舟颇有天赋,领悟得极快。
说起来,陈星岩也是打心底里崇拜李宴舟。他们学的无论是阵法还是炼丹术,似乎就没有什么是李宴舟不会的。
也因着这事,李宴舟自然地就成为了一群人默认的“老大”。
“他们怎么也来了?”叶知临撇撇嘴,小声嘀咕。他可不信太虚宫的人能真心帮忙。
青苑和青明站在一旁,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情不愿”,像是被硬拽来的。显然,这趟行程并非他们本意。
“都是小朋友,一起玩耍不好吗?”攸宁笑眯眯的,自动忽略了两人脸上的抗拒。
这趟北溟之行路程远,危险却不算高,队伍也因此扩了编——月然和太虚宫的青苑、青明,都被塞了进来。
李宴舟的阵法成了,抬手示意众人入阵。待青苑几人也踏进来,阵纹猛地一亮,眼前景象瞬间变换。山门消失在白光中,再睁眼时,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凉意。
“哇——”
望着眼前的壮阔海景,几人都看呆了。陈星岩在脑海里搜刮着词句,终于想起一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此刻才懂,为何诗人会觉得日月星辰都从海里升起。
远处传来粗犷的号子声:“北风紧,浪头高,船出营口把帆摇!一更摇过菊花岛,二更绕过老龙头……”
间或夹杂着海螺的呜呜声,与云锦城那些娇柔的唱词不同,这里的调子带着海的磅礴,撞得人心头发颤。
“真的凉快好多!”
叶知临踩在沙滩上,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谨慎。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只脚印,周围的沙子迅速流淌,将脚印填上,顷刻间,脚印便消失了。
李宴舟却走得稳健,沙地的触感与他曾走过的沙漠有些相似,很快便适应了。
青苑站在风口,被海风吹得鬓发飞扬,紧绷的脸色稍缓,眼底似乎也染上了几分释然。
“师姐,接下来怎么办?”
陈星岩站在一块礁石上,海风掀起他的衣袍,语气里满是雀跃。虽说一般情况下,李宴舟是一行人的老大,可那都是以攸宁不在为前提的。他也说不出为何,攸宁在的时候便觉得她有很多的主意,一切都在她的把握中。
青苑和青明俯视着攸宁,看着她那还不到自己腰间的个子,实在叫不出“师姐”二字,只能别过脸去。
“出海嘛,自然是要坐船的。”
几人沿着海滩走了半个时辰,一处热闹的码头出现在眼前。码头边泊着艘巨大的楼船,远远望去,竟像一座浮在水上的别院——甲板上搭了两层楼阁,二楼中央还建了座八角亭,飞檐翘角,在阳光下闪着木漆的光泽。
上了甲板,李宴舟上前与船主交涉。船主姓钱,是这一带有名的船商,常年出海,偶尔还会去异国换些新奇物件,说起海路来如数家珍。
几个船工打着赤膊,正忙着挂帆。一人吹声口哨,底下立马有人递上新帆,他手一扬,旧帆便“哗啦”落下,动作麻利得很。三个舵工围在舵盘旁,海风太大,听不清在说什么,见来了客人,都转过头憨厚地笑了笑。
船上的总管也姓钱,大伙都喊他老钱。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刻满了风霜,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一看便知是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老手。
货物早已装妥,只等船主一声令下,楼船便要向着深海驶去。
船帆已在海面上行了两个时辰,身后的海岸早成了天边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转瞬便被翻涌的浪涛吞入虚无。
抬眼望去,尽是茫茫的雾蓝。海水像是没有边界般铺向无穷远,与穹顶的天空无缝相接,蓝得纯粹,蓝得磅礴。风过处,浪尖卷着碎银似的光,与天上流动的云影交相辉映,竟让人一时分不清——哪片是被天光染透的海,哪片是被浪色浸软的天。唯有偶尔掠过的白鸥,翅尖划破这一片浑然的蓝,才让人惊觉,原来天地本是一体,不过被这无尽波涛,温柔地隔成了两半。
不过,众人有些无暇顾及这般美景。阵阵不属于海洋的味道从船舱中传出。
陈星岩走到甲板上,海风呼啸着扑来,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糊了满脸。他无奈地将头发束成一束,才总算能看清远处的浪涛。
“青明和月明还好吗?”攸宁见他过来,笑着问道。
陈星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吐了一身,还在屋里折腾。青苑和李兄在旁边照看。”
“御剑飞行时倒不见他俩不适,坐船反倒吐得昏天黑地。”攸宁失笑,本想借这趟行程缓和几人间的尴尬,没料到还有注船这出,倒是叫两个人共苦了。
船主笑呵呵地踱步过来:“这是常事!不打紧的。我们出海前都去天后宫拜拜,拜完再走,保准顺顺当当。”
“走得急,倒把这事忘了。”陈星岩尴尬道。
他们平日里坐船,不过是在云锦城的河面上漂半日,锦城河波澜不惊,跟坐在岸边没两样,哪想得到大海如此“厉害”。
两个人头昏目眩吐的一塌糊涂,船舱中的异味一重叠一重,闻得叶知临和月然都起了不适,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又问道:“船主可有法子缓解?”
“嚼点薄荷叶或是生姜片,能好受些。”
再进船舱时,几个人果然好了些。吐的最厉害的是青明,他换了身衣裳,只是脸色惨白,浑身发软,见了人便把头埋进枕头里,大概是羞于见人,干脆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月明脸皮厚是公认的,正午吐完,下午便跟着几个船工在甲板架起了烤架。
“嘿,这可是顶顶新鲜的鱼了,咱们今日有口福了!”
老钱竖了个大拇指,招呼六儿帮忙拉网。
几个人都瞧着新鲜,忙不迭赶着帮忙拉网。
“嚯!好大的家伙!”
渔网中扑腾着一条加吉鱼,那鱼身长约两尺,体型宽大,一瞧便知道肉质肥美。
月明上前一把抱起,不料鱼鳞湿滑,被鱼尾扇了两个巴掌。
“哈哈哈,小友快些放手,我来处理。”老钱笑着接了鱼,交给了舵工,让去帮忙处理了。
叶知临蹲在一侧,伸手戳了戳活蹦乱跳的小鱼,小鱼立刻倒地不再动弹。
六儿抖了抖网,又挑了两条大鱼,便伸手将渔网拽到了边缘,开了口子,让小鱼游走了。
“哎?好容易拉上来的,怎么放走了?”
陈星岩奇怪地问道。
“小友有所不知,圣人言,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我们不过是出海游历,可这偌大北溟有不少百姓以打渔为生,若是将这小鱼也一网打尽,来年这些百姓将无以为生。”
老钱声音沉沉的,却叫人听了格外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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