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海像一块泼了浓墨的绸缎，无风时也透着股沉郁的暗流。
叶知临不知何时又爬上了二楼八角亭，手肘支着栏杆，小手托着腮，一双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过四周泛着磷光的海面。
“夜里的海，总这样让人发慌吗？还是……因为方才那东西？”他声音压得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的木纹。他怕黑，他知道，他也很想克服，可是又有些无处下手。
“你觉得，一日之中，何时灵力最盛？”李宴舟的声音轻得像海风，他负手立在亭柱旁，衣袂纹丝不动，唯有周身萦绕的灵力如细流般盘旋，将夜露都挡在了三尺之外。
“自然是子时。”叶知临想也不想便答，“既是一日之终，亦是一日之始，阴阳调和，天地气宁。万物俱寂时，心更容易沉下来，本就是修行的好时候。”
李宴舟嘴角染了点笑意，抬手指了指四面的海水：“那你再瞧这水面，当真平静？”
“自然。”叶知临侧耳听了听，只有海浪拍打船板的闷响，规律得像呼吸。
“那为何，你的心不静？”
叶知临哑然，一时无话。
李宴舟微微垂首，凝望了片刻海面下隐约晃动的光影，转身坐在亭中石凳上，拎过一旁温着的茶壶：“来，喝盏茶暖暖。身子暖了，心也就定了。”
叶知临低头抚上心口，那里正跳得有些急，隐约藏着说不清的不安。茶香漫过来时，他往前挪了挪，鼻尖动了动：“好香。”
李宴舟推过一盏茶，茶汤琥珀色，漾着袅袅热气：“加了点安神的灵草，试试。”
叶知临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初入口带点微苦，片刻便化作清甜，茶香在舌尖散开，连带着心里的躁意都淡了。“李兄，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这话若是叫旁的人说出来，或许是有些奇怪的意思，但叶知临嘴里的满是纯粹的佩服，没有半分歧义。
李宴舟垂眸细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其实，不会的还很多。”
“嗯？”叶知临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期待着李宴舟接下来的说辞。
李宴舟却没再往下说，只是微微阖眸，似在感受夜海的呼吸。也许是李宴舟陪着，也许是茶暖了心，叶知临心里的不安渐渐散了，再看海面时，只剩对这无边夜色的欣赏。
一夜倒也安稳，偶有幽浮撞到船身，被前贴下的符咒震开，化作点点荧光沉入海里，没掀起半分波澜。
这样的海面几个人也已看了两日，几人初时的兴奋劲儿过后，便都沉沉睡去，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揉着眼睛挣扎起身。陈星岩眯着眼走上甲板，带着咸腥味的凉风一吹，他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衣带松了，慌忙系紧，又把衣角往怀里塞了塞。
青明也在甲板上，只用一根普通的桃木簪束着发髻，海风吹得发丝扫过脸颊，他却浑不在意。少年人骨子里的那股劲丝毫未减，只是望着海面的眼神里多了些琢磨——他实在不懂，师尊为何要让自己和青苑跟着乾元宗的人出来。太虚宫与乾元宗明面上交好，暗地里较劲从未停过，何况他们刚打过一架，这关系微妙得很。此行也没有长老跟着，他们真的不怕几个人在船上打起来么？
“来喽，新鲜的海扇粥！”
老钱的吆喝声打破了宁静，他端了一锅热粥上了甲板。
“哇！”攸宁的声音最响亮，她迈着小步子追过去，又是帮忙分发勺子，又是帮着盛粥。
陈星岩也跟过去搭手，月然、月明和青苑陆陆续续走来，甲板上顿时热闹起来。
甲板上铺了一层厚实的毛毡地毯，几个人便脱了鞋围了一圈席地而坐。
“好鲜！”陈星岩喝了一大口，海扇的清甜混着米粥的绵密，鲜得他眼睛都亮了。
船主是个行家，海里的鱼贝在他手里能变出百种滋味，几人跟着他的船，吃食的花样就没有断过，倒是尝足了海味。
“按这速度，明日就能到无妄崖了。”船主擦了擦手，对攸宁笑道。
“辛苦船主了。”攸宁笑着递过去一个小木匣子，看着不起眼，却有丝丝的灵力缠绕期间。船主眼睛一亮，忙拱手道谢，转身回了自己的舱房。
船继续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日复一日的蓝，看得人都有些腻了。几人干脆窝在船舱里，要么打坐修炼，要么摆弄法器，只有攸宁还是整日坐在甲板上，目光时而落在海面，时而望向天际，像在等什么，又像在找什么。
陈星岩总觉得，自打进了这片海，师姐就像裹了层雾，周身仿佛有层无形的结界，把他们这些弟子都隔在外头，连她平日里爱笑的眼睛里，都藏了些化不开的沉郁。
“星岩，发什么呆呢？”月明推了他一把。四十九遍清心诀练完了，布袋子也研究透了，实在憋得慌，便跑来找陈星岩。
“你没觉得……师姐有点不对劲吗？”陈星岩压低声音，眉头拧成了疙瘩，犹豫着还是把话跟月明说了，虽说他也不期待月明嘴里能说出些有用的话。
月明摸了摸下巴，认真琢磨起来：“还真有点。”
“是吧？”陈星岩来了精神，或许这次月明能说些有用的对自己有帮助的话。
“化形术的效果，能持续这么久？”月明这话没解开疑惑，反倒让陈星岩心里的疑团更重了。
陈星岩眉头皱得更深：“莫非……”
“莫非师姐犯了错，被长老罚了？所以一直是小孩子的模样？”月明顺着他的话往下猜，话音刚落就挨了陈星岩一巴掌。
“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陈星岩瞪着他，在他心里，师姐向来乖巧温柔，怎么可能违反门规。
月明摸了摸脑门，不服气地嘟囔：“大胆猜测嘛。说不定是用了法器抓妖兽，或者跟人打架了不小心中了招，又或者是打赌输了么……”
“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很熟悉吗？”陈星岩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中多了几分揶揄。
月明轻咳一声，难得的有些心虚，蹭蹭鼻尖，眼神望向了外面的大海。
陈星岩一时无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咳，不说这个了。”月明正了正神色，“咱们是来捉水怪的，昨天不是已经捉了一只？怎么还不回去？”
陈星岩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海里只有一只？”
这海里的怨气不见得就比岸上的少。不说那些无意迷航的船只，但是被风浪卷入的百姓就不在少数。他们常年呆在这片海域，又没有办法回到故土，便只能一直游荡，时间一久，怨念凝聚。
“也是。”月明撇撇嘴，透过窗缝看向外面，海面依旧平展展的，只有偶尔翻起的浪花。
这日午后，几人刚吃过午饭，天边的云彩开始堆积，将大半的阳光遮挡了结实，天空像被人用墨汁泼过，一层层往一起涌，越积越厚，压得人心里发闷。
“要变天了！”老钱眯着眼瞅着天，嗓门陡然拔高，“三儿、老二，赶紧落帆！小五，跟我去货舱，把货物都捆结实了！”
“瞧这势头，夜里的风浪小不了。仙师们，可得保佑咱们顺顺当当啊！”船主搓着手，找到李宴舟，脸上满是恳切。按照惯例，此时是要上香供奉的。可现在不一样，船上坐着好几位仙师，哪里还需要供奉远香求救远处的仙人呢。远水救不了近火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李宴舟点头应下，与攸宁低声商量了几句，递过去一叠符纸：“贴在船身四周，能挡些风浪。”
将近酉时，云层里开始有银蛇窜动，闪电在厚云里翻涌，被雾气裹着，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光。
攸宁依旧坐在甲板上，目光扫过海面时，忽然一凝——前方不远处，飘着一艘孤零零的小船，船上隐约坐着个人。可那样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就像是一只蝼蚁，一个巨浪过来，连人带船都得喂了鱼。
“难道是……”她眉头微蹙，还没起身，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哎呀！那怎么有艘小船？”六儿抓着船舷边的绳子，急得直跺脚，“船主，咱们要不要过去救人啊？”
后面的船工拉了他一把：“风浪这么大，去了也是白搭，指不定早被冲走了！”
“只怕，这风浪就是他引来的。”老钱眯起眼睛，突然喝道，“小五！掉头！快掉头！不能过去！”
攸宁缓缓起身，转身进了船舱。不多时，李宴舟走出来，指尖凝起灵力注入船舵，船身缓缓转向。
“不行！那船在往这边靠！他的速度太快了！”小五死死掰着船舵，额头上全是汗，那艘小船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明明他们在掉头，两船的距离却还在缩短。
攸宁抿紧了唇，这般情形她太清楚了。
渡劫期的修士渡劫，向来会找荒无人烟之地，不是荒漠就是深海。寻常修士会避开船只，可若预判到雷劫太重，便会故意往有凡人的地方凑——有凡人在，雷劫会弱几分。只要过了天劫，便可以飞升成仙，到时候，凡间事与他再无干系。
他们的船只体型比较大，对方也注意到了。只是，他们已经避开，对方却还驱船过来，这就不是厚道不厚道的事了，是纯粹想拉垫背的。
“师姐，他是故意的。”李宴舟沉声道，灵力催到极致，船身却像被钉在了海里，与后面的小船保持着一样的距离，也不是船身不动，只是后面的小船追得太快。
“把所有人叫出来。”攸宁的声音冷了几分，“老钱，让你的人都进船舱，别出来。”
老钱也是见过风浪的，知道情况凶险，麻溜地招呼着船工们躲进了底舱。
陈星岩、月明、月然、叶知临、青苑、青明纷纷走出船舱，望着那艘越来越近的小船，脸色都沉了下来。
“所有人，将灵力凝聚在船身！小五，一会儿听我口令转舵！”攸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众人齐声应下，一道道灵力如水流般涌向船身，船体微微震颤，发出嗡鸣。小五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舵盘。
海上的浪花突然变成了一条白色直线，“唰唰”地与船身擦肩而过。船主几人躲在船舱，透过窗户看着楼船像离弦的箭般往前冲，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船能跑得这么快！
有了数道灵力加持，两船的距离总算慢慢拉开。
“呼——”老钱扒着舱门缝看了一眼，刚松了口气，脸色又变了。
天边的闪电突然撕裂云层，一道碗口粗的银蛇直劈下来，目标赫然是那艘小船！而小船竟像长了眼，猛地往楼船这边一偏，那道闪电擦着小船边缘，“轰”地落在楼船左侧的海面上，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巨浪拍在船身上，整艘船都剧烈摇晃起来！
攸宁几人脸色骤变，此人是打定主意要拿几人垫背了。
陈星岩握紧了剑，手心全是汗。渡劫期修士的实力，岂是他们几个能抗衡的？
青苑的脸色也白了，紧紧盯着那艘在浪里若隐若现的小船，指尖的灵力都在发颤。
李宴舟眸光一凛，一道白光几乎是贴着船身砸了下来，他猛然一个用力，将船身推出去一些。
风浪越来越大，闪电越来越密，那艘小船像个催命符，死死缀在后面，而天边的雷劫，正蓄势待发。
浪又变大了一倍，从船尾陡然扑来，他们的船陡然升高，接着便见水幕升起，几乎是在船顶部升起一道穹顶，哗的一声砸落下来。
四周的符纸骤然亮起，朱砂符文在黄纸上流转生辉，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应声升起，如琉璃罩般将船身护在其中。飞起的水花被稳稳挡在了外面。
可这样被动防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攸宁望着越来越近的另一艘船，两船间的距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浪涛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撞在一处。
“收了灵力，全力撑住结界。”
她当机立断，既然拉开距离已难奏效，不如先护住船身周全。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一道紫金色的闪电如巨龙般撕裂夜幕，狠狠劈落在船头，结界剧烈震颤，符文光芒忽明忽暗，险些溃散。
攸宁抬头望向头顶厚重如墨的云层，雷蛇在云间游走，闷雷声不绝于耳——这雷劫来得又急又猛，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平息的。她眸光一凝，心中已有决断：必须找个灵力高深之人引开雷劫，否则整艘船都会被卷入劫云之中。
“看好结界。”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灵力微动，衣袂被海风掀起。下一瞬，她足尖轻点船头，身形如一片青云掠向海面，衣袂翻飞间，不过几息功夫，身影便已远在百丈之外。
在离船百丈的海面上方，她骤然定住身形。周身灵力如海啸般破空而出，一股无形的威压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将四下翻涌的海水又往外推了百丈。
远处的船只被浪涛推着飘向更远的地方，陈星岩等人站在甲板上，早已看不见攸宁的身影，唯有漫天翻卷的巨浪，裹着凝重如墨的海雾，将那片区域彻底笼罩。
“宵小之辈，也敢妄图成仙？真是可笑。”
雾气中传出一道低沉的女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嘲笑蚍蜉撼树。
随着话音落下，周遭的海雾如被无形的手拨开，缓缓四散。一名身着雪青长衫的女子自雾中显现，衣袍上绣着暗银色的云纹，在微弱的天光下流转着冷光。不是云攸又是何人？
手腕上的竹节手链忽然发出“噼啪”轻响，似有灵性般震颤起来。她指尖微动，精纯的灵力如流水般包裹住手链，光华流转间，原本朴素的竹节竟渐渐隐去，不多时，便见那团白色灵力之中，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缓缓凝聚成形，剑脊上隐有云纹游走，锋芒未露，却已透着凛然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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