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朔风自北侧卷来,挟着海水特有的咸涩冷意,在经过海面时掺杂进暖意,这才中和了其中的冰寒之气。
夜里的海面是泼翻的浓墨,连浪涛都藏起了形迹,只余下深不见底的黑;天上的穹顶亦是沉沉的黑,星子被厚云掩住,连半分微光都吝于施舍。站在甲板上,望着那片混沌不分的天地,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立在船板,还是悬在鸿蒙未开的虚空里。
攸宁双眸轻阖,双腿盘膝坐于甲板中央,宽大的衣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皓腕上那串竹节手链。冷风从她颊边滑过,带着海水的清冽,竟奇异地让人静下来——仿佛能听见浪涛深处的呼吸,能触到天地间流转的微茫灵力。
不多时,她周身便绕起一圈淡淡的灵力光晕,丝丝缕缕如流云缠绕,又似薄雾轻拢。那光晕随她呼吸起伏,时而凝实如璧,时而缥缈如烟,恍惚间,她竟像是与这天地灵力融为了一体,连眉眼间都染上了几分不似凡尘的静穆。
舵工握着舵盘的手顿了顿,余光偷偷扫过——七岁的女娃随处可见,可这般粉雕玉琢的七岁女娃,实在少见。
“真是奇了,那女娃怎么瞧着不像个人?”小五趴在船舷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六儿伸手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别瞎咧咧,冲撞了贵客。”
“不是不是,”小五连忙摆手,才发觉这话听着像骂人,又急忙解释,“我是说……她瞧着像画里神仙座下的童子,清清爽爽的,身上的那叫什么来着,哦对,气质,气质都不一样。”
“嘿,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意思。”六儿拍了下脑门,索性盘腿坐在甲板上,“今儿上来的几位贵客都透着股不凡,你说,他们莫不是……神仙下凡?”
“发你的春秋大梦!”小五嗤笑一声,“神仙忙着行云布雨,哪有空坐咱们这破船?再说,你见过神仙吗?就知道胡说。”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见过神仙?”六儿梗着脖子反驳。
“那你倒是说说,神仙长什么样?”
两人便就着“神仙究竟长什么样”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起来,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攸宁缓缓睁眼时,正瞧见不远处的海面“噗”地一声轻响——一只文鳐鱼破水而出,银红色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尾鳍带起的水珠像碎钻般洒落,随即“咚”地落入海中,漾开一圈圈涟漪。紧接着,便是第二只、第三只……数不清的文鳐鱼跃出水面,织成一片流动的红银光幕。
“哇!是会飞的鱼!”
船舱里传来一声孩童般的惊呼,接着便见众人鱼贯而出。甲板还算宽阔,大家各自寻了围栏靠着,仰头望着这场海中奇景,啧啧称奇。
远处,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像面巨大的玉盘悬在海面,清辉泼洒下来,竟比寻常夜里亮了数倍,连天边的云层都被压了下去。月光落在海面上,化作一条蜿蜒的金光大道,从船舷一直铺向天际。
近处的海面下,却泛着莹莹的蓝光,一闪一闪,像是谁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撒进了海里。
“今晚的月亮好大啊,”叶知临趴在栏杆上,伸手想接住那片月光。
“灵力这般充盈,倒是修炼的好时候。”李宴舟立在一旁,微微合眼,感受着四周灵力的流动,眉头舒展了些。
几人都闭上眼,默默吐纳起来,唯有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六儿哥哥,你的方向错啦!”
攸宁忽然开口,声音清清脆脆,打断了众人的调息。
“啊?”六儿猛地回神,赶紧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位,又低头瞅了瞅身边的罗盘,一脸茫然,“没错呀,一直是往北走的。”
“那边去不得。”攸宁望向他方才掌舵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沉沉夜色,指尖指向另一侧,“我们去那边。”
六儿不敢做主,连忙看向船舱里的船主。船主掀帘出来,望了眼攸宁所指的方向,又看了看天边的星象,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六儿便和小五一道转了舵,船身缓缓调转方向,切开浪涛向前驶去。
“师姐,你是在找什么吗?”陈星岩从二层甲板翻身跃下,落在攸宁身边,衣袂带起一阵风。他望了眼方才的方向,又看了看此刻的前路,眼底满是好奇。
攸宁缓缓点头,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此次出门,确实是要寻一味药方。”
“药方?”陈星岩眨了眨眼——论起药方,沧海峰的典籍库里怕是应有尽有,能让师姐亲自出门寻找的,定然不是寻常物事。只是,师姐不与自己提,可是觉得自己的修为不够,帮不上忙么?
攸宁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道:“不打紧,这药方需得特定的机缘,旁人寻不到,只有我一人能找。你们啊,就当是出来散散心,游山玩水便是。”
“师姐——”陈星岩刚想再说些什么,目光却被远处海面的异动吸引,“那是?”
攸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水面翻起一阵奇异的水花,不似鱼群游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到底是什么?”陈星岩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哎!仙师,当心些!”船尾传来老钱的呼喊,他手里还攥着个酒葫芦,“水里说不定有水怪呢!”
“水怪?”月明顿时来了兴致,凑到栏杆边,“老钱叔,你见过?”
一提及这个,船上的水手们都围了过来。老钱抿了口酒,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讲起了故事:
“那夜啊,跟今儿一样黑黢黢的,海面平得像块黑布,又深得像个无底洞,总让人觉得会从里面钻出什么不知名的怪物来……”
他说,那是艘小渔船,白日里打渔走得远了,没能赶在天黑前回港。船上的老渔民正哼着小调望星星,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幽幽的歌声,咿咿呀呀的,像是女子在唱,又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老渔民顿时坐直了身子,侧耳细听——确确实实是歌声!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水面上有个像人的东西在扑腾,长发飘在水里,看不清模样。可四周并没有其他的船只,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来?
老渔民是个老江湖,当即断定那不是人,慌忙转舵想往回跑。可船像是被钉在了水里,任凭他怎么转舵,就是原地打转,纹丝不动。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老渔民慌了神,可这空旷海面,连个求救的人影都没有。
忽然,歌声停了。
老渔民正愣神的功夫,船身猛地向后一沉!他颤抖着回头,只见一个满身长毛的东西正扒着船尾,往甲板上爬,那双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绿光……
“后来呢?”叶知临听得入了迷,攥紧了拳头。
“后来啊,”老钱一拍大腿,“那船家也是个狠人,抄起身边的木桨就往那东西身上拍!那水怪许是没料到凡人敢反抗,竟被打懵了,哧溜一下又钻回水里跑了!”
“嗐!小小水怪,怕他作甚!”月明拍了拍胸脯,他们连妖兽都见过,哪里会把这“水怪”放在眼里。
李宴舟却听得认真,蹙着眉问道:“既是水怪,为何会唱歌?”
“无非是诱敌的伎俩罢了。”青苑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语气轻飘飘的,这是他这一路为数不多的几句话。想来也是听得入了迷,毕竟还是个少年,对这些鬼怪异事都是好奇的。
“既然是诱敌,都爬上船了,为何不直接吃了那渔民?”月明追问,眼里满是探究。
“不是说被木桨打怕了吗?”青明有些不耐,觉得这几人纯属闲的没事干跟个故事较真,“有什么好争的。”
“一个普通渔民,凭一木桨板就能吓退水怪?”陈星岩也觉得奇怪,“那水怪也太弱了些吧。”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妖兽一开始也是没有那些高深修为的。”攸宁语调轻快,目光却重新投向海面——方才那道挣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可四周的寒意却比方才更甚,连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滞涩。
“小心些,有东西过来了!”
李宴舟忽然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船头前方的海面。他指尖已凝起灵力,周身气息瞬间绷紧。
攸宁微微颔首,心中赞道:不愧是李宴舟,警觉性向来敏锐。她扬声道:“星宁辛苦你结一道防护阵法!船主,你把你的人全都带进去,进船舱躲避!”
“啊?哦哦哦!快,都躲进船舱!”老钱反应最快,连忙招呼着水手们往船舱里钻,不多时,甲板上的人便散尽了。
攸宁凝神盯着眼前的水面,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四周的怨气正一丝丝汇聚,浓得化不开。
陈星岩关好舱门,快步赶了过来,低声道:“师姐,是方才那水怪吗?”
攸宁摇头,她也说不好来的是什么。微微阖眸,她缓缓放出神识,如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沉入海中。
水下起初一片宁静,只有几条小鱼悠游而过。倏地,一大团鱼群惊慌失措地冲来,撞在船底,又四散奔逃——
有东西来了!
李宴舟已迅速画好了阵法,金色的阵纹在甲板上亮起,形成一道屏障。他快步上前,见攸宁放出神识,便与陈星岩并肩而立,严阵以待。
“退!”
三人几乎同时低喝,齐齐后退数步。
眼前的水面“呼啦”一声炸开,一只形似黑雾的怪物破水而出,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腥咸的海水混着令人作呕的怨气,瞬间将三人笼罩,那股怨毒的气息直逼心脉,让人险些喘不过气。
“结界!”
攸宁一声清喝,甩出一张符纸,淡青色的结界在身前撑开,将那股怨气隔绝在外,几人才得以喘息。
陈星岩曾与鬼修交手,可上次的常朗,其怨气远不及眼前这只的万分之一。他握紧长剑,沉声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撑着结界,可那怨气如潮水般涌来,推着结界和他一并向后退去,手臂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李宴舟是第一次对上这般怨念深重的妖物,他仔细观察,却始终看不清那怪物的形状,仿佛只是一团凝聚的黑暗,无从判断其来历。
攸宁蹙了一些眉头,低喃道:“水中妖物虽多,大多畏光……”
话音未落,她已掏出一道符咒,屈指一弹。符咒在空中化作一团火球,烈焰熊熊,照亮了半边甲板。那团怨气见了火光,竟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随即长尾一甩,一道水幕凭空出现,“哗”地浇灭了火球。
“嗯,倒还有些悟性,知道水克火。”攸宁嘴角勾起一抹冷峭,拔剑跃起,“不必试探了,直接打!”
“好嘞,师姐!”陈星岩精神一振,长剑出鞘,寒光一闪,一个翻身便刺进了怨气之中。灵力所过之处,黑雾四散,却又迅速聚拢,反而将他围在中央。
“试试这个。”
攸宁从袖中取出一只雪青色的布袋子,轻轻一抖。袋子口顿时生出一股吸力,那团怨气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竟一点点往袋子里钻去。
“哇!”陈星岩眼前一亮,就见大片黑雾被吸入袋中,方才还汹涌的怨气竟消退了大半。
那怨气似是不甘,猛地甩动长尾,船身顿时剧烈摇晃,船头高高翘起,仿佛要翻覆一般。李宴舟凝神聚力,足尖一点甲板,高高跃起,接着一个旋身向下翻落,双掌重重按在甲板上,灵力注入船身,硬生生将翘起的船头压了下去。
攸宁趁机凝聚灵力,对着布袋子虚虚一按。最后一抹怨气挣扎了几下,终是被吸入袋中。袋口自动收紧,里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撞击,片刻后便没了动静。
“给,”攸宁将布袋子递给恰好跑出来的月明,“找个清静地方,把清心诀念上四十九遍。”
“得嘞!”月明乐颠颠地接过布袋,转身就往卧房跑,还不忘回头喊,“保证完成任务!”
“方才那是……”船主犹豫着从船舱里探出头,眼睛仍紧盯着附近的海面,生怕再冒出什么东西。
攸宁递给他几道符咒:“把这些贴在船的四周,能挡些邪祟。”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船主连忙接过,如获至宝,乐呵呵地带着符咒去了。不多时,船身四角便各贴了一道黄符,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瞧着虽有些怪异,却让人莫名安心。
甲板上,风声依旧,只是那股刺骨的寒意,已悄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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