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碧诗抬眼看向赫连袭。
远比沦陷区更诡谲血腥的是京都,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朝臣上朝手执笏板,启奏时记录天子之令,但这文弱笏板也能随时变为利器,任何一场屠杀发生前都没有预告。
转瞬之间,这些笏板转向矛头,齐齐对准赫连袭。
人们从来没有忘记这头来自辽东的野狼,也不会放任这只孤狼在京都平步青云,只要他敢冒头,等待他的只有被抽筋剥皮的下场。
赫连袭陡然放下轿帘,沉默几许后,隔着帘道∶“回城。”
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盖顶,在乱如麻的雨声中,马儿也焦灼地在水坑里刨蹄。
瞬息间,无数念头从赫连袭脑中闪过,他略一沉吟,对眼前局势迅速做出估量。
“苏叶,回府。”赫连袭吩咐道。
苏叶驾起马车,问∶“爷,不去刑部?”
马车四面密闭,连雨都飘不进来,在这紧密温热的空间里,赫连袭看了看闵碧诗,说∶“先回府,再去刑部。”
苏叶立刻明白了,他要亲自把闵碧诗送回府才安心。
闵碧诗看着他,说∶“你还要去刑部,自投罗网?”
“什么话。”赫连袭说,“刀子又不是我递的,我心虚什么,他们能证明那匕首就是我的吗?”
“那二公子能证明匕首不是你的吗?”闵碧诗看着他,褐色的眼睛在暗里越发明亮,分外好看。
“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赫连袭抻了抻腿,“就算审,也轮不着姓俱的来审我。”
“话是这么说。”闵碧诗无意识地抓了抓胸前,按住那块平安符,“可刑部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要去,可想好怎么说?若说不出,就是鹰入樊笼。”
鹰入樊笼——一去不返,任人宰割。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不去,在旁人看来反而是心里有鬼。
他们二人深知这个道理。
可若进刑部,那么对刘征纹的讨伐将演变成对赫连袭的围剿。
而围剿对象到底是赫连袭,还是世子赫平焉,抑或是他们二人背后的辽东,都很难说。
赫连袭搓着扳指,问∶“你是什么意思?”
“进宫吧,二公子。”闵碧诗说,“起码这个时候,太后还可以保你。”
赫连垂着眸,沉默下来。
车轮轰隆,马蹄疾行,他在车壁上靠了一会,转而道∶“你说刘征纹是冲着俱颖化来的,被你说中了。”
车里阴暗,偶尔曾窗缝中透进来的几缕光也没能使里面亮起来,反而衬得闵碧诗脸色苍白凝重。
“怎么了?”赫连袭摸摸他的脸,“不舒服?”
“张成玉目睹了赵怀璧的死亡。”闵碧诗说,“她那一夜看见屋内有两个人,站在明处的是董乘肆,站在暗处那人呢?”
“那些瘦马不是董乘肆自己消受的。”赫连袭渐渐明白过来,“他是替别人养的,董乘肆甘愿做个幌子,他是块遮羞布,盖住了背后的人,替他包揽暗地里的勾当。可是,俱颖化一个老太监,养瘦马做什么?”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一个老太监,养那么多姑娘做什么?所以,没人能怀疑到俱颖化身上。”闵碧诗说。
一阵风进来,吹散了车内的热气,闵碧诗指尖冰冷,他说∶“扬州瘦马价比黄金,董乘肆一年俸禄才多少?近五年宪台严查各部账目,别说油水,他只怕连油星都捞不着,哪来的钱买人?”
现在再明显不过,董乘肆没钱也无权,置庄子、买瘦马这种事只能是俱颖化做,而董乘肆就成了那个替他跑腿的脚夫。
“他妈的。”赫连袭骂道,“老阉狗,还是条老淫棍,下边都没了还想着这档子事呢。赵怀璧死时张成玉才九岁,正是记不住事的时候,她应该也不知道里面那个人是谁,但目前推测来看,那人应该就是俱颖化。”
所以,闵碧诗说,刘征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俱颖化。
买了赵怀璧的人实际上是俱颖化,指使董乘肆杀了她的人也是俱颖化,而刘征纹早就知晓一切。
刘征纹,这个度支司的末流小官,以他的身份,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俱颖化,他没法见到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于是只能找他的干儿子——董乘肆就这样成了替罪被宰的羊。
但不够,这些对于刘征纹来说都不够,他复仇的决心太过强烈,仅仅只杀一个执刀傀儡对他来说根本不够。
他要杀的是真正害死赵怀璧,让她惨死异乡的幕后真凶。
没人知道在赵怀璧死后的这五年里,刘征纹是如何痛苦度日,或许仇恨早已让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以至于赫连袭将他的亲生母亲带到面前,以生死相要挟,刘征纹依然还要刺杀俱颖化。
复仇之路走到这一刻,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至亲也不行,于是在他亲眼见到阔别七年的母亲时,他只是稍作犹豫,便决然押上母亲的性命。
所以,刘征纹会在离开审讯室的最后一刻大喊,“儿对不起您!”。
他知晓一旦离开这间审讯室,等待他们母子二人的只有死亡,即使刘征纹在被带走前抓住赫连袭,乞求他送自己的母亲回乡,但那也只是掩人耳目之举。
他趁着那个间隙,偷走了林斯迈的刀,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人,悍然开启复仇的最后一战。
闵碧诗将话题拉回来,说∶“刘征纹离开审讯室时,他是偷了林斯迈的刀,还是林斯迈故意塞给他的?”
赫连袭挑挑眉,颇有些讶异道∶“你看见了?”
“没有。”闵碧诗摇头,“当时林斯迈背对着我,屏风阻隔了视线,我也不能确定。”
赫连袭露出两颗犬齿,有意逗他,“也许就是我给刘征纹递的刀呢?”
“你没必要这么做。”闵碧诗说,“现在不是杀俱颖化的时候,而且,凭你一人,杀不了俱颖化。”
“这么关心爷。”赫连袭抱着胸,目光逗留在闵碧诗雪白的颈间,“怕我进了大牢,没人保你?”
闵碧诗的衣领拉得很高,几乎将昨夜的情热痕迹全遮住,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吻痕,悄悄爬出领间,泄了一夜春光。
闵碧诗转过头,瘦削的下颌骨勾勒出完美的侧脸,他轻轻叹道∶“我是全心全意为二公子,二公子为何这样想我?没得让人心寒。”
赫连袭盯了半晌,终是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耳下的那颗红痣,在这样肃杀紧迫的时刻里,他竟想到昨夜的荡漾。
春潮带雨晚来急,夏日的雨更是急疾,嘈嘈切切,和闵碧诗的喘息融为一体,他是有过挣扎的,但赫连袭太过亢奋,那点反抗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甚至不知道黑暗中的自己有多凶狠。
在这种阴雨绵绵里,他似乎回忆起昨夜,闵碧诗那带着承受不起的眼神,太勾人,让他误以为是某种鼓舞,于是他更加信马由缰,肆意驰骋。
他的汗滴在闵碧诗的脸上、颈上、背上,打湿了他的发,乌黑的发丝都软绵绵地粘在他的侧颊,打着弯蜷缩着。
蜷缩着,就像他逃出被角,蜷缩起的手指。赫连袭把人翻来覆去,从榻前到榻尾,不论闵碧诗逃到哪,他都能一把拽回来,抓进自己牢笼,继续漫长的深入。
赫连袭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喘息竟能这么好听。
一会儿进了刑部,无论东府如何刁难,他都得当夜回来,闵碧诗还在府里,他必须得归家。
这么想着,马车渐渐慢下来,苏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爷,入城了。”
阴雨天,出城的人没有以往那么多,他们没耗多久就过了闸口。
入城后,苏叶问∶“二爷,咱们人怎么走?”
赫连袭掀开轿帘,苏叶坐在车前,其余五人分立左右,皆跨马勒绳,等着吩咐。
“黄良安、印小蒙随翟兴耀先赴刑部。”赫连袭说,“虎杖、玉樵随我走。”
黄、印、翟三人行礼告辞,策马从朱雀大街驰行。
赫连袭接着道∶“苏叶,从西边走,绕延祚坊后朝北走。”
他们是从明德门进来的,按着以往,沿朱雀大街朝北,就能回王府。
他没走主干路,反而找了条狭小的坊内道走,想来是要避着人。
但如此一来,赫连袭再去刑部就更绕路,刑部在承天门东面,这样来回折返,时间全耗在路上。
苏叶唯恐赫连袭晚到,让人拿住把柄又遭弹劾,一边驾车一边思量,就听旁边小巷传来一阵马蹄疾行声。
苏叶转头望去,几匹快马从巷口一闪而过,马上的人身穿黑衣,戴着帷帽,行色匆匆。
这种衣袍不是官服,但整齐划一,看起来训练有素,苏叶也不记得哪个司的轻装是这样的,一时陷入思索。
雨下得大,街上无人,马车行得飞快,转眼已近通化坊。
前方隐约传来车轮辘辘声,一行身穿银甲的人策马驾车,所过之处溅起一地水花。
走近之后才发现,来者竟是神策军。
巷子狭窄,两侧沟渠的水都满了,瀑布似的四溢横流,两辆马车卡在中间,一时竟错不开位置。
为首的那名将士亮出手中令牌,在雨中大喝∶“吾乃神策虞侯,奉监军之命押送大理寺重犯去往刑部,尔等胆敢阻拦?”
雨势太大,神策军身后的囚车压着黑布,根本看不清里面。
苏叶知道此时不宜生事,于是亮出竹符,道∶“我等无意阻拦,巷道狭小,恐难并车,还请虞侯稍安勿躁。”
那虞侯看着他的竹符,说∶“你是赫王府的人?”
“正是。”苏叶一面勒马,一面答道。
“赫王府在光禄坊。”虞侯说,“不走朱雀大街,为何走这坊中小巷?”
为何不走大路偏要走小道?苏叶心道,闵碧诗身份敏感,二公子还不是怕撞见宫里出来的,惹人生疑。
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神策军为御前近卫,军律森严,有先执后奏之权,苏叶只能睁着眼睛扯谎∶“昌乐坊排水不利,朱雀大街南淹了一部分,我等亦急赶往刑部,故抄小巷。”
语毕,苏叶反问道∶“大理寺在顺义门外,虞侯为何不走承天门南路,反而朝西走,岂不绕路?”
苏叶拽着缰绳,玉樵下马帮他一起拉,车缘快贴到墙砖上,艰难地让出两步宽的距离。
“承天门到颁政坊东侧全淹了。”虞侯回身,用鞭子指向后方,“我们急着押人,没有办法,才走这巷道。今日真是奇了,怎的城里这么多路都让淹了?”
闵碧诗掀开轿帘一角,觑着外面,暴雨倾盆而下,模糊了他的面容。
“你说。”闵碧诗低声道,“那囚车里押得是谁?”
“不会是刘征纹吧。”赫连袭握着他的手,将轿帘稳住,也朝外看,“从翟兴耀来报信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刘征纹早该押进刑部了,难道,这里面是魏琥?”
闵碧诗眉头紧锁,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那人说,承天门前的路全淹了。”闵碧诗侧过头,两人鼻尖对鼻尖,挨得极近,“宫门前的路,怎么会淹?”
赫连袭锁着眉,也望向他,一种诡谲的肃杀弥漫开来,空气中仿佛紧绷着一根弦,这弦越拉越紧。
无形之中,似乎有支致命的箭瞄准了他们二人的眉心。
苏叶终于将马赶进巷旁的一个门洞中暂避,腾出大半条道。
虞侯朝苏叶抱拳,道∶“多谢阁下。”说完拽着缰绳先过了窄道。
囚车与马车离得极近,几乎是车壁贴着车壁,囚车外套着漆黑的油毡布,看不透里面。
两辆车错身而过,紧接着是后面的其他神策将,依次穿行而过。
风声雨声车轮声,雷声蹄声铠甲声,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无人注意到数十米之外的利刃破空声。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传来“嗖!”一声不寻常的厉响。
闵碧诗是最先抬头的,他想出手阻拦,但一切都太迟了。
锋利的箭霎时直插虞侯的咽喉,箭矢贯穿脖颈,从颈后露出带血的锋芒。
雨滴停滞在半空,时间似乎都凝固了。
赫连袭单手揽在闵碧诗腰前,闵碧诗的手还维持着抓起轿帘的东西,苏叶、玉樵回首望去,马车后的虎杖刀已出鞘,侧面的神策将们压着刀,所有人皆满脸惊骇。
虞侯的身体蓦地僵滞,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数秒之后,他着银甲的厚重身体翻落马背,轰然倒地。
惊变发生在此刻。
马受了惊,扬蹄嘶鸣起来,不安的情绪传递得很快。刹那间,所有的马都惊惧地翘起前蹄,企图挣脱禁锢。
拉囚车的两匹马显得尤为惊恐,不断地踢腾着蹄子,想要往前爆冲。
车前的神策将,一手勒住自己的缰绳,一手制住虞侯的马,所有神策将抽刀分散开,立刻围住囚车。
苏叶、玉樵、虎杖三人亮出长刀,护在马车前。
赫连袭将闵碧诗拽到身后,迅速钻出马车,厉声喝道∶“快走!离开这!”
神策将常在内廷走动,有几人认出赫连袭,惊疑不定地喊道∶“二、二公子!”
苏叶扬鞭抽马,马受了疼,立即嘶吼着飞奔起来。
空气中又传来“嗖嗖!”几声,冷箭穿透雨滴,以迅雷之势朝众人袭来!
苏叶目力极佳,在利箭进入马车前就被他挡下,身后,几名神策将相继摔下马。
赫连袭顿感不妙,心里暗骂一句,他把闵碧诗压下身,掀帘正准备出去,就见十几步之外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出现在巷口,跨马而立。
那男子带着斗笠,宽大的帽檐遮住大半脸,他一开口就是轻笑∶“想跑?”
后面脚步重重,赫连袭转头一看,十几个黑衣人横刀挡在神策军前,拦住去路。
这群黑衣人蒙着面,各个猿臂狼腰,杀气腾腾,乍看之下,气势竟不输神策将。
那戴斗笠的男人掀起帽檐一角,语气轻蔑玩味∶“前后都是我的人,想去哪?忘了我上次说的话吗,再见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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