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又重又长,说出口却轻飘飘地,有种戏谑人的意味。
赫连袭眼神阴戾,在暴雨冲刷中,俊朗的面容显出浓重杀意,他牙齿磨吮,似乎要将那几个字嚼烂再吐出,森然道∶“护、骨、纥。”
即使那男人没露脸,只听声音,赫连袭也能立刻认出。
而他那几乎与赫连袭同样优越的体魄,只会教人更易分辨。
上次赫连袭没能杀了他,护骨纥也没能从赫连袭这讨到便宜,二人两败俱伤,都心怀怨愤。
但这次形势完全不同,赫连袭不再是单打独斗。
不远处,望楼的斥候观察着全京都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异常,不出半刻,援兵就能到。
护骨纥敢在京都城里动手,无异于自投罗网。他若想不引人注意,只能速战速决。
果然,护骨纥抬起刀,指指囚车,说∶“这里面的人,我要了,诸位行个方便,我留你们一命,咱们好聚好散。”
“谁他妈跟你好聚好散。”赫连袭从座下匣里摸出一张弓,飞速搭箭,对准护骨纥眉心,“你一个奸贼,也配讲条件?”
赫连袭张弓拉满,弦上的箭蓄势待发。
护骨纥勒紧缰绳,身形纹丝不动,他轻笑道∶“姓赫的,你不妨抬头看看。”
天色愈暗,周遭都陷入沉沉雨色中。
赫连袭抬头,目光穿过雨幕,望向高墙檐牙,屋脊暗瓦之后,隐隐透出些锋利的反光,星星点点,犹如夜幕苍穹的流星。
那是伺机而动的箭矢。
对面屋脊同样也有。他们已经在悄无声息中被重重包围,暗处的利箭早已对准他们的头颅,只等一声令下。
“我见过他们。”苏叶压着刀,低声道,“刚过延祚坊时,这群人隔着巷子出没,当时我就疑心,没想到他们一直跟了过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群人竟敢杀神策军。
护骨纥双手举起,像是为表诚意那样,转了转自己的手掌,示意手中并无暗器,说∶“把箭放下,你也不想再死人了,对吗?”
赫连袭僵持着,他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神策将尸体,估计着护骨纥带来的人数。
屋脊上的箭矢,加上堵在后面的黑衣蒙面杀手,他们应该有几十人,不算多,但神策军那里活着的只有四人,他们加起来还不到十人。
这是一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战斗,若对方各个精锐,则更加难打。
望楼援兵不知几时能到,赫连袭现在能做的只有拖,囚车里的人绝不能让对方带走。
赫连袭缓缓放下手里的箭。
护骨纥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有他们呢。”
赫连袭静默片刻,随后扬起手,道∶“收刀。”
苏叶扫视四周,依然架着刀,回望赫连袭。
“收刀!”赫连袭咬牙道。
苏叶三人,连同神策军一起齐刷刷地收回刀,冰冷的金属声咻咻作响,听得人牙酸。
赫连袭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拉他,他朝后一摸,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闵碧诗的手冷,脸色更冷,他刚想推开门出来,就被赫连袭压住手腕,低喝道∶“回去!”
闵碧诗拽着他的袍摆,低声道∶“小心中计——”
话音未落,只见护骨纥嘴角勾起一抹笑,惨白的齿闪着凛凛寒光,说∶“真听话啊,可我没说——不杀你们。”
他陡然放下双手,与此同时,两侧屋脊上的箭如流矢,冲破雨帘,疯狂地射向他们!
赫连袭回身抱住闵碧诗,把人推进一旁的门洞里,门洞三面封闭,刚好形成一个盲区,能暂抵一阵箭雨袭击,但里面空间狭小,马车已经进去一半,现在也只能再勉强挤进一个身形偏瘦的人。
苏叶、虎杖反应极快,率先抽刀挡住流箭。
玉樵虽拳脚不佳,轻功却不错,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他来不及抽刀,转身也要往门洞里钻,被虎杖一把抓住,拖着脚踝给拉出来。
“你干什么!”玉樵转头就骂,“要死啊!”
虎杖一面挡着突袭,一面把玉樵往车底塞,“你看看你那肚子,挤得进去吗?去车底!”
玉樵一听这话就急了,刚想抬腿踢他,又念着情况危机,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一手托着肚子,单臂往车底爬。玉樵自觉身材还可以,和闵碧诗差不多胖瘦,也不至于挤不进去嘛。
赫连袭从车底抽出一把长刀,卸了缰绳,策马举刀,对着护骨纥当头就劈。
他用的是春秋刀法,这一下回身立斩又快又猛,虎虎生风。
春秋刀法一般用在关公刀这种大刀上,但此刻赫连袭没有大刀,只有长刀,兵器长短虽有不同,使用起来却异曲同工。
赫连袭天生身量过人,雄健的体魄赋予他异于常人的力量,他更是善用重兵器,诸如长戟、关刀、银枪,高密度的金属将他得天独厚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他妈的,狗杂种!”赫连袭森寒道,“敢耍我们!”
护骨纥举刀格挡,不想他这一刀力拔千钧,他一下竟没挡住,手里的弯刀被劈出一个豁口,护骨纥肩胛剧痛,骨缝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断裂声。
他紧咬着牙,徒手抓住赫连袭刀刃,掌心的软甲被划烂,护骨纥硬是把那长刀抬高几寸,转身翻下马,就地打滚,稳住身形。
“你骂谁是杂种?”护骨纥把掌心的血抹在腰间,凶相毕露。
护骨纥的母亲是铁勒良家女,父亲是大梁商贾。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弃了母亲,他们母子没有大梁户籍,长相又与汉人明显不同,总受到当地人排挤,汉人或是不卖给他们粮食,又或是占了他们的住处。
母亲带着年幼的护骨纥在大梁边境东躲西藏四年后,还是决定带着儿子回到铁勒。
但护骨纥又不完全是铁勒人的长相,他立体锋利的五官下藏着汉人的柔和,这使得他也为铁勒人所不容。
小时候,他最常听见的,就是一群铁勒小孩围着他笑骂∶“他爹是梁人,他是个杂种!”
“杂种,狗杂种!哈哈哈——”
“滚出铁勒,滚回你的大梁!”
他憎恨“狗杂种”这个词,“杂种”是形容畜生的,而他是个人。
他们拿石块砸他,朝他身上吐口水,护骨纥被推搡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是伤,却不敢还手。
他若还手,母亲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护骨纥不喜欢铁勒,更厌恶大梁,在遇见伽渊以前,两个国家都容不下他,他就像一只过街老鼠,只能活在阴沟里。
但赫连袭没想到这一层,他单纯就是不齿护骨纥出尔反尔的行径。
赫连袭正要张口,就见护骨纥扬起刀扑过来,他像一头被惹怒的雄狮,刀刀朝着要害砍。
玉樵见赫连袭被劈得后退几步,从腿侧抽出刀就要爬出来,结果刚露头就被人压下去。
“回去待着!”闵碧诗抬脚踩住他的肩膀,厉声道∶“把刀给我。”
玉樵怔愣几秒,还是听话地把刀抛出去。
闵碧诗接过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霎时冲了出去,比马更快的是手中的刀,这刀长约数寸,短小精悍,灵活轻巧。
闵碧诗横臂甩出,刀打着转地直削护骨纥面门而去!
护骨纥正欲扬手狠劈,迎面飞来一只短刀,他顿时后仰,单手撑地后翻。
刀飞了一圈又转回闵碧诗手里,雨打湿了全身,更衬得他乌发雪肌,苍白的皮肤被雨水浸润得近乎半透明,眼角红得艳丽,眉眼更是摄人心魂,他骑在马上,森冷地俯视着脚下的护骨纥。
“阿乡。”护骨纥撑着地,朝他一笑,鲜红的舌舔过利齿,“是你啊,下来。”
护骨纥站起身,竟然朝他张开双臂,戏谑道∶“来,一起玩啊。”
闵碧诗抽出马侧的长刀鞘,勾住赫连袭手臂将他拉起,他们一人跨马,一人侧立,二人犹如修罗凶神,悍然并肩。
“玩?”闵碧诗反手握刀,眼角透着骇人的冷,“玩什么?”
护骨纥抹掉眼角的雨,架刀起势,慢条斯理道∶“玩什么都行,随你。”
闵碧诗按住缰绳,猝然从马背上飞身跃起,朝护骨纥迎面劈刀!
“想玩啊。”闵碧诗眼眸染上血色,“我送你下地狱,去和被你杀害的冤魂玩吧!”
闵碧诗出手悍利,动作极为迅猛,但他有伤在身,力量不够。好在他是从高处劈下,惯性加速度劈得护骨纥后退几步,但也只是一刹,护骨纥便稳住身形,回身抬腿横扫。
赫连袭紧随而至,扬起长刀就砍,他力量与速度并盛,左右接连互搏,打得护骨纥措手不及。
二人身后刀剑铮鸣声亦“叮咣”不绝。
神策将银甲厚重,类似重骑,适合正面作战,但在这种巷战就显得笨重,转不开身不说,受空间所限,长枪也抡不起来。
对方人数太多,苏叶、虎杖抵挡得吃力。
玉樵本着不添麻烦就不错了的理念,在车底伸出陌刀乱捅一气,刺伤了几个黑衣杀手的小腿,气得他们俯身就要掏玉樵出来。
屋脊两侧的弓箭手也不再藏着掖着,他们探出身,齐拉开弓,对准巷中的几人,“嗖嗖”落下箭。
又有几个神策将倒下,神策军几乎死伤殆尽。
其中一个倒地的神策将拉住另一人,哽着血道∶“回去……去报信……有人要劫囚车!快……快!”
仅剩的那名神策将抡起长枪,拼杀出去,竟是不顾赫连几人,朝巷口跑了。
一支箭矢飞冲出去,苏叶朝空中狠甩出刀,却只砍掉箭尾,箭头部锐利地刺进那跑走的神策将背部,神策将闷哼一声,杵着长枪,艰难地跑出巷口。
此地不宜久战,再打下去只会全军覆没。
闵碧诗刀刀都朝着护骨纥头眼刺,招招狠戾,他没有沉铁重山的力量,却犹如一潭无法撼动的水,无论怎么打都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去。
护骨纥被扰得烦了,空手就要劈夺闵碧诗的刀。
赫连袭踢起刀背,从下而上,立刃直削护骨纥咽喉,护骨纥往后一躲,别开赫连袭的刀。
趁着这个间隙,赫连袭抓住闵碧诗,把他提上马,闵碧诗还想挣扎,让赫连袭用缰绳三两下绑住双手。
“你——”闵碧诗扭过头,还没来得及说完,赫连袭扬手一拍马,喝道∶“虎杖玉樵,送他走!”
虎杖霍然回首,思量须臾,从车底拽出玉樵,带着他们二人,杀出一条路。
坊内巷又窄又长,下了雨更是难走。
民房商铺为着供水方便,不少都在自家后院挖了私渠,暗渠纵横交错,挖得多了,地面支撑不住,难免坍塌。
前几年,工部因为挖私渠这事罚过,渠是填上了,但地基不稳固,遇见下雨天,路面还是容易塌,排水也不利。
几条巷子的积水都溢出来了。
马载着闵碧诗,深一步浅一步踩进污水里,根本跑不起来,马儿也惊慌,不知踩在了哪块砖上,蹄下一空,连人带马摔翻下去。
闵碧诗还让缰绳捆着手,整个人在泥水里滚了个遍。
虎杖赶紧下马,把闵碧诗的手解开,扶他起来,低头又见他肩颈、袖口染血,估计是伤口又裂开了。
这时,玉樵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拽着虎杖领口,破口大骂∶“你、你个孙子!跑这么快,倒是给我匹马啊!”
转角处脚步声匆忙,那群人追上来了。
虎杖来不及细想,单手把玉樵提上马,两人又把闵碧诗连拉带扶地推上马,虎杖一拍马,低声道∶“快回王府,召影骑来!”
马撒腿就跑,玉樵拉着缰绳还没坐稳,差点一头栽下去。
“哎——”玉樵惊得尾音变调,“你不走吗?虎杖,你要干……”
“——什么”二字还没出口,身后就传来刀剑铿锵声。
玉樵心里洼凉,现在就剩他自己了,他与闵碧诗在一起,谁保护谁很难说。如果闵碧诗再受伤,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玉樵狠狠抽着马,只盼身下这匹马跑得再快些。
他们二人一路朝北,绕过开化坊西边巷子口,再朝北走一段,就能到王府了。
雨下得急,玉樵扬鞭抽得更急,马有些乱了阵脚,跑得乱七八糟,快出西巷口时,闵碧诗突然勒住马。
强大的惯性让玉樵一头磕到闵碧诗背上,他又急又惊,迟疑着问∶“怎么、怎么不走了?”
“有声音。”闵碧诗抬起一只手,警惕地环顾四周。
但周围除了瓢泼大雨声,再无别的声响。
“听错了吧……哪有人啊?”玉樵拽住缰绳,正准备继续策马。
巷口前突然出现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影,那人身材魁梧,四肢结实,身上穿着短衣束脚裤,一副山野打扮。他抬起头,看着闵碧诗,说∶“风大雨大,马也跑累了,请公子下马,去我那歇息一会吧。”
他话说得客气,语气却格外阴狠,掀高的帽檐下露出一双三角眼,眼角处有一道陈疤。
是那夜在东涧村袭击赫连袭的那个人!
闵碧诗勒住焦躁的马,盯着他,寒声说∶“就凭你,也想拦我?”
那男人笑起来,“凭我一人,当然拦不住你,要是——他们呢?”
话音刚落,巷口拐角处走出一行人,他们一排排站在为首的男人身后,将巷口堵了个严实,竟有十几人之多。
这群人不像是追过来的,倒像在这里埋伏已久。
“六哥。”旁边一个蒙面人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逮了给主人送过去!”
“粗鲁!”邱十六斥道,说着把身边一个人推出去,说∶“你,去把公子请下马。”
被推出来那人指着自己,低声问∶“……我吗?”
另一个蒙面人上去踢他一脚,“六哥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另一边,闵碧诗刀已出鞘,横在马前,面色肃冷而苍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