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脆响。
空气突然凝固。
…………
玉樵当场石裂。
赫连袭缓缓转过头。
周围陷入死一样般的寂静。
片刻过后,玉樵僵硬地收回胳膊,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只方才从赫连袭脸上扣下来的金蝉。
“……爷。”玉樵咽了一口,“捉住了……”
说完玉樵双腿一软,“咚!”一声跪在地上。
这时,闵碧诗突然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没想到玉樵也在外面,更没想到门外的二人一站一跪,气氛甚是诡异。
闵碧诗顿了顿,才一脚踏出来,说∶“这不过节不烧香,你家二爷活得好好的,怎么提前祭拜上了?”
玉樵不敢抬头,更不敢接话。
闵碧诗走到赫连袭面前,看着他那张俊脸上五指分明的巴掌印,皱了皱眉,问∶“咱们不是去吃饭的?又不去戏园子,谁给二公子提前扮上了?”
玉樵吓得瑟瑟发抖,就差给闵碧诗磕俩头,求他闭嘴。
赫连袭舔了舔唇,最终还是压着声说∶“爹和大哥马上就回来,今儿我先放过你,自己卷好铺盖滚去柴房!”
“是!”玉樵把手里的金蝉都快捏碎了,答应一声赶快就跑。
跑过回廊转角时,才突然想起刚刚赫连袭吩咐他的事。
玉樵挠了挠头,又返身跑回赫连袭的东院。
院里已经空了。
*
崔记盐水鸭排着长队,扎着羊角的小童蹲在门边舔糖人,男人从门头里出来,提着鸭子招呼孩子回家,店外人来人往。
二楼人声鼎沸。
赫连袭看着里外里的人,突然后悔怎么没带个近卫出来。
长兴坊南面有个梨园,叫南黎苑,就在崔记盐水鸭旁边。
闵碧诗听着里面传出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问道∶“真来听戏啊,二公子,不吃酸梅鸭了?”
赫连袭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闵碧诗凑近他,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侧,那里的指痕几乎看不出来了。
“怎么了?”闵碧诗说,“真生气了?”
赫连袭握住他的手,用伞遮住他的脸,招手叫来里面一个小厮。
“你去南黎苑里等我。”赫连袭把伞递给他,捏捏他的手心,“外面人多,我去排队,当然得让你吃上片鸭。”
鸭肉性凉,能驱散整个夏季的热毒,秋日也能少生病。但鸭肉毕竟不是药,民间口口相传下来,也不过是图个彩头。
赫连袭不信这些。
就像生了重病的人不去看大夫,反而去庙里求神拜佛,好似一碗香灰下肚就能药到病除。
他对这些无根据的东西一向嗤之以鼻。
但现在,不知为何,他突然想信一信,万一是真的呢。
小厮躬身站在门口,恭敬道∶“赫二公子。”
闵碧诗看着赫连袭,轻声道∶“这么开不起玩笑。”
“没有。”赫连袭说,“我没生气。”
他脑子里还回荡着被关在含元殿里的那些细碎声音。
“闵金台尸身……棺椁……”
他不禁想到老爹车后的那副棺材,若没猜错的话,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闵金台的尸首。
但他们是在何处找到闵金台的,闵金台是如何死的,尸体为何现在才找到,朝廷又能否确定里面是真的闵金台?
一连串问题在赫连袭脑中浮现,很多思绪都理不清,只能等老爹和大哥回府再问。
闵碧诗朝他笑了笑,说∶“少买些,尝尝罢了,多了吃不完。”
赫连袭也翘起唇,说∶“吃不完的带回去给你的小狗吃。”
“我没有小狗呀。”闵碧诗叹口气,惋惜地看着他,“二公子吃了也成。”
“说我是狗呢。”赫连袭觉得好笑,“爷还比不上你那昆仑奴?”
闵碧诗不接他话,收了伞,和小厮一起进院了。
赫连袭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朝崔记门口走。
赫连袭褪了官服,只着一件藏蓝素袍,为着不惹人注目,步禁、玉佩、香囊、蹀躞袋这些不离身的行头他都没戴。
但架不住他人高马大,又顶着张帅脸,这样一个人,站在一群老弱妇孺里是非常惹眼的。
不少姑娘都遮着扇面朝他这里看。
买鸭的队伍排得老长,赫连袭双臂抱胸,神色严肃,正琢磨着一会回府了怎么不动声色地问老爹河西的事。
左右的女人们虽都跃跃欲试,但看他一脸生人勿近的样,也无人敢上来搭话。
隔壁脂粉铺前一直偷瞄赫连袭的大娘,在试了四五十种胭脂水粉,把自己脸蛋抹得姹紫嫣红之后,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来。
“……那个。”大娘清清嗓子,小心翼翼道,“这位公子,可是本地人否?”
赫连袭闻声转身。
一回头,就见一年近五旬的妇人画得跟鬼一样,满脸殷切地看着他,赫连袭顿时吓得后退几步。
在看清来者后,他稳稳心神,迟疑着开口∶“……不、不算吧。”
大娘接着问∶“那可有京都户籍否?”
赫连袭张张嘴,迟钝地点头。
“嗐呀。”大娘一笑,“有就好,有京都户籍那就是咱京都人,老家在哪,那都不重要。”
赫连袭不明白她的意思,刚想问呢,只见那大娘上前一步,又问∶“公子家中几口人,有没有兄弟姊妹啊?”
赫连袭顿了一下,说∶“还有两个兄弟。”
大娘皱着眉“啧”了一声。
“那就是三个小子,家里挺花钱吧,以后兄弟们娶妻都得下聘,这可有些难办。”
赫连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不是不高兴,是脑子还在含元殿里,没转过弯来。
大娘攥着帕子,决定再问问。
“不知公子家里双亲是做什么的,方便透露吗?”
赫连袭抿了抿唇,道∶“家父谋了个小官。”
大娘一听就高兴起来,“做官好啊,做官好啊,甭管官大官小,那都是官!那娘亲呢,娘亲家里是做什么的?”
大梁民风开放,不少女子在外做营生,担起养家糊口重任,更有才学卓绝者,可进宫当女官。
其实这大娘是想问他家祖上三代有没有商贾。
众所周知,商贾后裔在大梁不得为官,连参加科考都不行,这种不能入仕的家庭,大部分姑娘都不喜欢。
“我娘……”
在赫连袭的印象里,他娘永宜公主整日无非就是打孩子训他爹,没什么正事可做。
永宜算不上好脾气,甚至可以说有些暴躁。
以前他和大哥闯了祸,被永宜逮住肯定得一顿好打。
还有他老爹,老爹在外看着威风凛凛,在家若是惹到永宜,他娘也是照打不误的。
那会他和大哥年纪小,永宜还年轻,府里经常闹得鸡飞狗跳,从早到晚不得安宁。
赫连袭想了想,说∶“我娘什么也不做。”
大娘亮了亮眼睛,捶他一下,“那就是贤内助,怪不得把公子生得这样好。”
家中女主人若是没有营生,那就说明男主人的俸禄够养活一家人。
大娘不禁对赫连袭极其全家另眼相看。
个子高,年轻英俊,家中有官,娘亲贤良,虽说兄弟三人有些累赘,但瑕不掩瑜啊,定有大把大把的姑娘肯往他家里嫁。
大娘双手一拍,从腰后摸出几卷画像,呲着牙花子就朝赫连袭身边靠。
她一边展开画轴,一边随口问道∶“今儿个处暑,你娘亲让你来买鸭子回去啊?”
“不是。”赫连袭说,“我是买给家中卿卿的。”
大娘展了一半的画轴突然顿住。
“……卿、卿卿?”她脸上抽了抽,“你……成亲了?”
赫连袭还没说话,大娘把展了一半的美人像突然“啪”一声收回。
“成亲了在这跟我说什么,拿老娘寻开心呐?”
“你也没问啊。”赫连袭脸上也抽了抽,“婆婆,是你先过来找我的。”
“叫谁婆婆呢。”大娘白他一眼,比出四个指头,“老娘今年才四十,四十的女人一枝花,侬晓得伐?老娘绝代芳华!”
赫连袭那张帅脸在她眼里顿时大打折扣。
大娘一边收着本要说媒给赫连袭的美人像,一边骂骂咧咧离开,“真晦气!成亲了早说啊,浪费老娘时间!!”
后面一个大姐立马围上来,拉着赫连袭说∶“哎——公子别理她,她是万年县的逯媒婆,没素质得很,娶妻了又怎么样?”
大姐朝他一抛媚眼,“公子,纳妾吗?我这好姑娘多,都是清白出身,良籍,长得也端正……”
闵碧诗在南黎苑二楼,透过窗子朝下看。
赫连袭被一群大娘大姐围在中间,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想往后躲,但刚退一步又有人围上来,还有个姑娘直接拽起赫连袭的胳膊要给他看手相。
小摊贩的叫卖声一浪压过一浪,看着倒是热闹。
闵碧诗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他看了看时辰,随后关上窗,出了门。
南黎苑后是条小巷,墙下码着一排木渣斗,里面堆满菜渣泔水,巷内脏乱不堪。
闵碧诗捏着手里的纸条,沿墙根的脏水洼朝东走。
今日晌午,他正在教崖洪写字,一颗半个拳头大的珠子,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崖洪捡起来交给他,他从珠子的空隙里发现了这张纸条。
——成衣铺里传来的。
闵碧诗转过弯进了个小门。
这是个后门,进去就是个镖局驿站的院子。
走镖的,押货的,核对单子的都聚在院里,所有人声交织在一起,乱哄哄一片。
闵碧诗从门口摸了个斗笠戴上,压低帽檐,走到马槽一侧,拿起木叉开始叉草料。
“佘叔。”他压低声音。
马圈深处的老头听见声音,直起腰,杵着马粪铲子回头望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接着又继续弯腰铲马粪。
闵碧诗抱了捆甘草,打开栅栏进去。
“你来了。”老佘声音沙哑,“长话短说。那赫二回来和你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闵碧诗问。
“关于闵将军的。”
闵碧诗摇摇头。
“有消息出来。”老佘咳了一声掩盖过去,“闵将军尸首找到了,赫二他老子运回京的。只是现在不能确定,那具尸首到底是不是闵将军。”
闵碧诗手里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老佘。
“战场生死无常。”老佘继续铲着地,“若真是闵将军,你也勿需伤心,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早晚而已。”
闵碧诗沉默片刻,才闷声道∶“我明白。”
“我要与你说的是另一事。”老佘说,“闵将军尸首寻回,闵宛南已‘死’,现在闵氏只剩下你。”
老佘又咳一声,“不出意外的话,明日班师宴,皇帝会召你一道入宫,到时会发生件大事。”
闵碧诗蹲下身,在他脚边铺着干草,问∶“什么事?”
“你过来些。”老佘说。
闵碧诗倾身过去,老佘在他耳边低语。
简短的几句过后,老佘拍拍他的肩膀,说∶“如何选择,就看你了。”
闵碧诗脸色有些白,他没什么表情,似乎发现闵金台的尸首也不能让他悲伤。
他把手里的干草全部铺完,站起身,如同一台摒弃了所有感情的机械,道∶“知道了,谢佘叔。”
说完他压了压斗笠,转身拉开栅栏。
“小四。”老佘突然叫住他。
闵碧诗回身,透过帽沿望着老佘。
“无论是你母亲,你父亲,还是你的哥哥们,他们……那些事都过去了。”老佘说,“谋士以身入局,不过是否入局,谋士说了算。”
闵碧诗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那些事都过去了。”——这是他在过去数年里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
他恨这句话。
因为任何人都可以抛下这些事,但他不能。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迎接新的生活。
唯有他,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地狱。
闵碧诗看着老佘,缓缓问出了那句多年前就想问的话∶“佘叔,您说杀死兔子的人,也该死吗?”
*
闵碧诗刚准备从后门进南黎苑,一个人突然从屋顶跃下,拦住了他。
他抬头一看,是玉樵。
玉樵倚在门框上,开门见山道∶“刚刚我都看到了。”
闵碧诗挑起眉,勾唇望他。
玉樵立刻挪开目光,心道这人真是妖孽,一举一动都在蛊惑人心,偏他自己似乎毫无所感。
“别这么看我。”玉樵努力冷酷起来,“这样对我没用。”
闵碧诗哼笑一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玉樵说,“我只是告诉你,你刚刚去找那个老头的事,我在屋顶都看见了。”
闵碧诗不在意地“噢”了一声。
玉樵要告诉赫连袭早就告诉了,犯不着来找他说。
“我可以不告诉二爷。”玉樵有些不自然,“但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交换。”闵碧诗道,“你尽管去告诉他。”
“哎你这人。”玉樵跺了下脚,“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闵碧诗笑了一下,问∶“你想拿什么交换?”
注∶卿卿,古代男子对妻子的爱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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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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