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泰帝说,“到我跟前来。”
闵碧诗垂着首,缓步走上前,在离御阶五步远处停住,再次抬头。
泰帝一顿,刹那间,许多往事涌入他的脑中,那些久远的、被岁月深深埋葬的回忆突然死而复生,化作千丝万缕的根,又再次生植于他的心里。
但只是一瞬,泰帝便猝然掐断那些妄图生长的枝蔓。
不可能,他想,根本不可能。
泰帝又前倾了身子,想将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得更清一些,但岁月夺走了他的目力。
他今年也不过才四旬多,机务拖垮了他的身体,朝堂虞诈让他分身乏术,瞬息万变的边境更是让他力竭。
皱褶在他脸上横生,白发早就藏不住了。
日益透支的身体让他只能每日与汤药为伍,而他却把苦涩的药汁当做提神的良剂,日夜警醒。
“夙夜不懈,为国为民,这是帝王应该做的。”
——泰帝猛然想起,曾有一个人对他这样说过。
良久,泰帝缓缓靠在龙椅上,粗糙苍老的手抚着扶手,沙哑道∶“此事稍后再议,先开宴吧。”
皇帝没说他可以起来,他就只能继续跪着。
闵碧诗再次俯下身,态度恭谨。
薛世磐在下面拿着折子,道∶“圣上不可再……”
“朕说开宴!”泰帝罕见地重声道。
薛世磐怔愣片刻后便垂首拱手,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舞乐又开始了。
柳颈楚腰拖着薄而长的水袖轻舞,香气纷飞,乱花渐欲迷人眼。
赫穆延饮下一口茶,把杯盏放在桌上,问赫平焉道∶“这就是闵金台的儿子?”
赫平焉微偏过头,见赫穆延看着闵碧诗。
“是,爹。”赫平焉说,“他是闵金台的庶出第四子。”
赫穆延打量着匍匐在御阶下的闵碧诗,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丝与闵金台相似的影子。
闵金台此人,赫穆延只见过一面,但却对他早有耳闻。
因为永宜非常厌恶闵金台。
至于缘由么,说来有些可笑,竟是因为男女之事。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赫穆延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十一年前。
那年,河西节度使闵金台突然造访辽东,赫穆延知道时,闵金台已经到了白庚都城外。
赫穆延那时觉得奇怪,河西远在千里之外,与辽东之间隔着云中和数十个郡,平日军务往来甚少,见面更是不常有的事。
闵金台为何会突然造访?
城门的望楼来报,说闵金台前来,是要向永宜公主询问一件要事。
永宜那时刚返辽东,幼子与她一同归乡,次子却留在京都成为质子。
她一想到年纪尚小的儿子孤身在外就悲伤不已,背地里流了不少眼泪。
不满五岁的赫青川正是懵懂年纪,辽东山高路远,一路的舟车劳顿,让这个养在深宫的娇贵稚子倍感不适。
一进白庚都,赫青川就病了。
永宜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老大,老三便病得浑身滚烫,她心里还念着老二,简直日日备受折磨。
闵金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提出要见永宜。
那日,永宜正在书房里抱着赫青川,看赫平焉写字。
望楼的将士刚说完闵金台来意,永宜就冷冷道∶“让他滚。”
赫穆延在旁边让茶烫了嘴,哆嗦了下手,放下茶盏。
待望楼走后,赫穆延踌躇道∶“……夫人,闵金台好歹是一道之首,这么说,不大好吧……”
永宜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好?他若见我,我只会说得更难听,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赫平焉定性很好,下笔极稳。他头也不抬一下,耳朵却不自然朝向父母那边。
“怎么?”赫穆延说,“夫人不喜欢他?”
永宜抱着赫青川,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口中却冷漠道∶“闵金台不是个好东西。”
她何止是不喜欢他,简直是憎恶。
后来赫穆延大概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那是多年前的故事。
皇帝身后垂下一层帷幔,那是太后听政的位置。
帷幔既为掩人面目,也为保全天家尊严。
太后身处朝堂四十余年,几乎快赶上泰帝的年纪。
无论皇权更迭,内祸乱华,或是边战四起,她总是稳坐帘后,日复一日敦促国政,有时亦会代行天子之权。
不可否认,太后比皇帝更有治国之才。
但《内训》让她不能出现在朝堂,流传数百年的《女诫》更如同一把带刺的刚尺。
棘刺用先女鲜血圈出牢笼,刚尺用鞭笞烙印矩行矩止。
她若敢妄议国事,首先跳出来的便是礼部,随后全天下的士大夫会用笔杆捅穿她的身体,让她的骨血变成笔下的一团烂墨。
东府三相皆为男子,满朝文武亦是男子,仿佛朝臣这个词,天生就是为男人而创的。
这样一个谈论天下事的庄严庙宇,不能允许女人的出现。
性别是一道天生的门槛。
早在出生那刻起,命运的铡刀就将女人的某部分残忍切除,礼教又用昂贵的金线缝合伤口,婚书为她们套上美丽的丝帛。
大家似乎忘了,女人也是天下人的一部分。
她们是被缚住腿的鸟,是阁楼上碎成粉齑的干花,是精心雕琢后的容器。
容器,是一种宽厚又卑劣的装饰。
它可以容纳下许多,它被堵住器口,它不被允许出声,它只需要默默消化。
消化掉那些本不属于它的,令人难捱又难堪的事物。
这恰好成为它的龌龊之处。
可龌龊在里面,除了容器自己,无人知晓。外面则雕有遮羞的铭文,优美的,巧妙的,让人一眼沦陷。
任何人都可以在女人脸上刻字,有时也包括她们自己。
士族刻下“礼”,她们就要遵循礼义廉耻。史官刻下“烈”,她们就要扮演家族烈女。丈夫刻下“贞”,她们就要一生忠贞不渝。儿子刻下“贤”,她们就要成为贤良人母。
女人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规训推着她们往前走,若有人敢提出异议,宗法便会降下天雷,将她们劈得骨头渣都不剩。
弄死一个女人,有很多种办法。
男人面对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远在君臣父子之外的宽阔肮脏之地,则是女人需要面对的。
太后穷天人之力也无法对抗。
所以,她明智地选择了规避。
但她仍要决策朝堂,只是很少露面,这种驯服的态度得到了朝臣的宽恕。
所以,太后得以屹立含元殿四十年不倒。
除此之外,她尚有两个协助她处理政事的帮手,一位是未出阁的永宜,一位则是太后那时的贴身女官。
对于这位女官,永宜没有和赫穆延提及她的名字。
赫穆延只知道她们二人关系很好,虽有时政见不同,但最后也都能一笑而释。
闵金台那时还在京都兵部任职,常常因递交奏本出入太后的懿宁宫。
就是那时,永宜,女官,闵金台三人成了好友,常会同游御花园谈议事务。
不知何时,永宜发现闵金台喜欢上了女官,开始暗暗追求,女官也对闵金台芳心暗许。
这种沉默的爱恋不被人所发觉。
但这段感情最后还是无疾而终,因为一年后闵金台升迁,被调往河西,之后就与她们断了联系。
在永宜的描述中,闵金台是一个势利之徒,他为了自己的仕途,不顾恩义,抛弃恋人,后来女官封为郡主,前往西域和亲。
永宜则嫁往辽东。
三人从此各奔东西。
至于其他的,赫穆延没敢细问,怕又惹永宜不高兴。
当然,他也没让闵金台进府,只是在城中宴请他,之后找了个由头把他打发走了。
赫穆延收回思绪,看着眼前。
乐声渐浓,大臣推杯换盏着都喝开了,说话也大胆起来,有几位已显醉态,不大文雅地搂着肩攀谈。
舞宴开了多久,闵碧诗就跪了多久。
连奉酒的内侍都站得累了,闵碧诗却始终跪在殿中,仿佛一个异类。
叛臣之子嘛,本该如此。
只是下跪而已,又没要他命,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闵碧诗膝盖有些发麻,他微微抬了抬肩膀,露出大半张侧脸。
赫穆延看着他那张脸,却丝毫找不到当年闵金台的影子。
他们父子哪里像呢?
大概是气质吧。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军人浑然天成的不屈,即使跪伏在地,也隐隐透着肃杀。
赫穆延问∶“他母亲是舞姬?”
“对,洛邑舞姬。”赫平焉说,“还是个胡姬,所以他有些像胡人……也不是很像,他母亲大概也是胡汉混血。”
赫穆延点点头∶“这长相,和闵金台不大像,平焉,你早上在府里见过他了?”
“见过了。”赫平焉用筷夹了颗小豆,“但儿子没见过闵金台,也不知像不像,不过他与袭儿……”
赫穆延∶“怎么?”
“……我觉得有些怪。”赫平焉斟酌着,“说不上来,总之这种人,还是少来往得好。”
赫穆延表示赞同,心想幸亏永宜没入京,她若见到闵金台的儿子,只怕没有好脸色。
若是再听说,当年那个负心汉一出京都,转头就娶了个舞姬,永宜肯定得把闵氏的祖坟掘了,再在坟头放串鞭炮以表鄙意。
造孽啊造孽。
对面的苏频陀倒是怡然自得,他和着鼓点,轻轻叩桌,眼睛落在舞姬发髻的步摇上。
流光的银流苏格外衬人,他眼前好似飞过一个亲切的倩影。
月神。
他笑了起来,这支步摇若是戴在阿伊彤格里的头上,一定很美。
苏频陀这样想着,仰头又饮下一杯酒,他已经有些头晕了,明明还没喝几杯。
也许是征战河西的这数月,他为保持清醒的头脑,一直禁酒的缘故。
舞乐容易让人陷入一种迷离的假象,所有人都沉醉其中,包括皇帝。
当泰帝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太晚了。
一个端着承盘奉茶的青衣内宦,在即将登上御阶时,猝然打翻茶盏,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抬手就朝泰帝刺去!
俱颖化最先目睹了惊变。
他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护住泰帝,哪知泰帝反应更快,登时踢翻案几,一脚踹向刺客。
泰帝年轻时也是领兵征战过的,这一脚用了十二分力,刺客顿时被踢翻,摔到从后面赶来的俱颖化身上。
但泰帝顽疾多年,身体早就跟不上反应,这一脚过后就脱了力,又瘫坐回龙椅上。
俱颖化被撞得胸口剧痛,他一把扒拉开刺客,高声喊道∶“有刺——”
“客”还没出来。
一直候在御阶右侧的另一青衣内宦,一个箭步冲上御阶,径直奔向泰帝,乍然亮出匕首,凶相毕露。
离御前最近的苏频陀听见响动,猛地抬头,只见被踢倒的那个刺客已经爬起来,握着刀再次冲上去。
苏频陀来不及多想,单手撑地,直接跃过矮桌。
才一落地他就晕了一下,酒劲反上来,冲得他晕头转向。
艹!
喝酒误事!
苏频陀暗骂一句。
内廷禁止携带兵器,他们在承天门前就卸了刀。
苏频陀此时身无利器。
他不敢耽搁,反手拿起桌上的长盘,一步跨上御阶,抡圆手臂就朝刺客头上砸去!
匕首已经伸到皇帝脖领前了,刺客听见后面瓷盘碎裂声,遽然回头,接着回过身,把刀尖对准了苏频陀!
苏频陀闪身躲了过去,这下他的头更晕了,几乎站立不稳。
兔起鹘落间,后面那刺客腾然起身,扑勾住苏频陀脖颈,把人抱摔在地上,死死勒住。
苏频陀后脑磕在地上,有一刹那的失神。
当他再看清眼前时,对面那刺客的匕首已经割向他的咽喉。
一道血珠飞溅出来,凌空划出骇人的半弧。
鲜血尽数落进苏频陀眼中,他努力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一片红雾。
血腥味激得人想作呕。
赫穆延与赫平焉几乎同时起身,暴掠至阶下。
那刺客转过身,反手握住沾血的匕首,霍然刺向龙椅中的泰帝。
一旁的俱颖化大叫一声,扑射而出,半个身子挡在泰帝前。
在刀尖离泰帝的胸口只有数寸之时,一把匕首兀然横出,干脆利落地挑断刀尖。
刺客抬头一看。
闵碧诗那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脸乍现在他眼前,那是一种令人眩目的美。
刺客竟然有了片刻的呆滞。
只见闵碧诗危险地眯起双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森冷异常,青筋暴起的手持着匕首,悍然挡在泰帝身前。
而后面那个刺客,不知何时,已经被闵碧诗抹断了脖子。
就在刺客愣神间,闵碧诗一刀剁向他的手腕!
令人胆寒的“咔嚓!”声响起,他的腕骨断了。
令人惊异的是,刺客竟哼都没哼一声,迅速伸出另一只手格挡。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反应。
这刺客显然训练有素,一招一式目的性极强。
他接下自己断手中的匕首,左手持刀再次刺向闵碧诗。
然而这次,他的手还没举起来,闵碧诗的刀就已先一步掠至他颈侧,毫不留情地割下去。
速度之快令人讶异。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上闵碧诗的眉梢。
刺客大睁着眼睛捂住脖颈,后退着从阶上滚下去。
闵碧诗顺势夺下那刺客的匕首,訇然一步护在泰帝身前,他面色冷峻,高声喝道∶“来人,护驾!”
他的动作太快了,连杀两人不过眨眼间,仿佛已将杀人技熟稔于心。
这时,飞奔而至的赫穆延闪身护在泰帝右侧,暴喝道∶“神策军速来护驾!”
赫平焉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惊愕于暴起的刺客,也惊愕于闵碧诗凌厉的身手,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倒在地上的苏频陀。
几乎没有犹豫,赫平焉直奔苏频陀而去,捂住他流血不止的脖颈,将人半托着扶起来。
“你……”赫平焉声音颤抖,变调的嗓音陡然大喊∶“太医……传太医!”
血流得很快,苏频陀的清明在渐渐消逝。
他睁不开眼睛,记不起自己在哪,耳边隐约传来笛声,鼻间竟然嗅到了青草香。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半空撩拨着,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
窗外骄阳正炙,他却好似感受到了月光。
穿百褶裙的女孩穿过草地,笑声洒了一地,银步摇在她头上一晃一晃。
女孩这次没戴羊毡帽,而是把帽子抱在怀里,她跑过来,伸手递上羊毡帽,笑着道∶“阿郎,你回来了。”
苏频陀感觉身体很暖,他微笑着拉起他的月神,两人一起飞跑着腾空而起,共同奔向天际。
阿伊彤格里。
苏频陀用突厥语喃喃念道,举起的手僵了僵,随后颓然坠下。
收拾收拾可以开案了,其实在另一平行时间线里,佛陀杀人案已经发生了,马上要讲到,好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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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剧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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