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萧楚碧赶紧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好厉害啊!”她说着笑起来。
元昭回头看她,心道这小娘子不是被吓傻了吧,都被人追杀成这副鬼样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萧楚碧见她不说,于是伸手去摸她的刀。
元昭一惊,压住刀柄,转头喝道∶“做什么?!”
对武将来说,夺人兵器是大忌,摸一下都不行。
萧楚碧跟得紧,被她一嗓子吓得没刹住,差点迎头撞元昭脸上。
她受到惊吓似的抬头看她,手僵在半空,小声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刀吗?就、就看一下……”
元昭眯起眼看她,神色有些危险。
片刻过后,她摘了系带,连刀带鞘一起扔到她怀里,冷声道∶“一把平平无奇的铸铁刀而已,有何可看?”
这刀不愧是铸铁的,萧楚碧怀里一沉,险些没接住。
她吃力地抱着刀身,又不敢放在地上,只能抬腿撑着,握住刀柄堪堪抽出一小截,寒光出鞘,照亮她一双漂亮的杏眼。
“女孩子也能拿得动这么沉的刀吗?”萧楚碧惊叹道,“你也太厉害了!”
元昭不置可否,睨着她问∶“看完了吗?”
萧楚碧连忙把刀收回去,双手递还。
元昭反手握住,十几寸的雁刀在她手里如同玩具,指尖旋转一圈抱入怀里。
萧楚碧眼中带光,小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多谢少侠方才救命之恩,我见咱俩年岁相差不多,不知少侠如今几何?”
萧楚碧想了想,坦诚道∶“我今年虚岁二十二……也不小了,身手跟你比起来可差远了,你怎么那么厉害,轻轻松松就能打得过男人,还是那么壮的……”
元昭在前面走着,一直没回头,心道,你有什么身手,逃命都逃不明白。
“你的刀也好漂亮,没有花纹装饰,也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可以举动这么重的刀,还能用得这么好。”
元昭叹口气,有没有花纹与刀好不好使有何关系?
萧楚碧像开了闸的坝头,夸赞之词溢于言表,追在后面说个不停,当她又一次由衷道“你好厉害”时,元昭终于忍不住了。
她已经数不清萧楚碧说了几次这句话了。
“你不回家吗?”元昭冷冷瞧她,“跟着我做什么?”
萧楚碧愣了愣,抬手也不知道该指哪,道∶“门、门关了,回不去了。”
元昭当然不知她说的是宫门,于是道∶“门关了你敲啊,你爹娘还能不让你进吗?”
萧楚碧∶“……敲不开的。”
“……”元昭轻轻“嘶”了一声,开始认真思量,这个漂亮的小娘子精神是否正常,不会真让方才那凶徒吓坏了吧?
“我现在要回家了。”元昭说,“你怎么办?”
这点萧楚碧自己也不知道。
沉默半晌,萧楚碧摇了摇头,她一动,头上歪歪斜斜的步摇也跟着动,银穗子在夕阳一闪一闪,这瞬间,元昭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阿姐。
许多年前,边境互市,她被锁在笼子里待价而沽,为奴为婢算是最好,最坏的下场是被人吃掉。
她那时很小,但常年牲畜一样的日子让她很会安慰自己——被吃掉而已,只是在被杀时疼一下,不是大事。
但她没想过,会遇见阿姐。
那一日,也是这样,元昭蜷缩在狭小的笼子里,一个头戴银步摇的少女蹲在笼前看着她,最后买走了她。
那少女是闵碧诗母亲的婢女,在往后很多年里,元昭都叫她,阿姐。
银穗子一晃一晃,让她晃了神。
元昭走上前,替萧楚碧扶正步摇,元昭看着她,没说什么,转身的刹那轻叹口气。
萧楚碧像得到默许一样,跟在她身后。
闵碧诗现在住的是个一进的院,站门口就能望到头。
这还是元昭当初赁下来的,本来只住闵碧诗和元昭两个是够的,但苏离儿没地方去。
闵碧诗那日班师宴出宫后,直接去了元昭那,看见苏离儿从院里出来时,他的目光变得很冷。
闵碧诗不喜外人,尤其是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他们往往意味着危险,而不论是她还是闵碧诗,任何一丝危险都可能让他们所有计划全倾覆没。
元昭觉得很难堪,因为闵碧诗一早就叮嘱过她,要她打发走苏离儿,但她没办好。
于是元昭只能承诺,苏离儿一找到落脚处就搬走,闵碧诗虽然暂时容忍下来,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现下她又带回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元昭闭了闭眼,想象着闵碧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露出的冷色。
没一会儿,丰乐坊到了,闵碧诗的宅子就在这里。
丰乐坊在光禄坊后面,中间隔着通化坊,两坊虽相距不远,但内部环境可谓天差地别。
这里东临安仁坊,安仁坊里多暗娼,妓女也分三六九等。
若说平康坊的官妓是人人争抢的牡丹,那安仁坊的窑子就是人尽可夫的烂鞋。
但安仁坊的女人们不这样想,她们朝来往男人抛媚眼赠香吻,互相嘲讽着看向平康坊的方向——都是婊子,谁他妈比谁高贵呢?
白日的安仁坊安安静静,一到夜里,女人们就都依着自家门木,朝路人丢帕子,所以,她们又叫“暗门子”,但嫖客们更多时候,还是会喊她们“脏货”。
是的,在嫖客眼里,她们只是货物,也只配做货物。
这里的女人大多都上了年纪,或身体不佳,无法从事其他行业,只能在床板上讨生活。
她们的价格很便宜,有时只需要一个铜板就能买她们一夜,有时甚至只要一顿粗饭。
她们需要吃食,她们想要活下去,她们所求只有这些,但温饱依然是大问题。
客人通常都是些劳工、脚夫,卖力气的,一日挣不了几个子,但这些廉价女人的柔软胸脯却成了他们最后可以留恋的港湾。
只花一顿饭钱就能换来一夜温存,他们非常愿意,并乐此不疲。
暗娼与力工隔街而住,住得逼仄,也嫖得方便,渐渐,这里成为最难管的灰色地带。
官府称这是“贱民的庙堂”,只是有些侮辱“庙堂”这二字了。
恶臭与霉湿交织,人声充斥在每一个逼仄角落。主街的官渠坏了五六年,到如今竟一直无人来修,官老爷不愿踏足这里,都嫌脏了脚。
闵碧诗的房子就紧邻着安仁坊,丰乐坊地势偏低,若遇暴雨涨水,安仁坊的污水第一时间就会灌进丰乐坊,简直成了安仁坊的排水口。
地底反出的脏水混着淹死的动物尸体冲进官渠,人再喝了里面的水就得生病。
两坊并列,居住紧凑,一檐压着一檐,谁也别想晒到太阳,衣物都得好几日才能干,更多时候是捂出霉味,待脏水散去又得好几天,沤得时间久了地上都会长毛。
元昭推开门,面无表情道∶“到了。”
萧楚碧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随后迈过门槛进去了。
*
闵碧诗和玉樵站在宫门大眼瞪小眼,赫连袭走之前叮嘱玉樵,要闵碧诗不能离开他的视线,一刻也不行,玉樵庄重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并坚决把它执行到底。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闵碧诗,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人就这么互盯半晌,闵碧诗先累了,他掀起轿帘坐进去,一转头,发现玉樵又趴在窗口虎视眈眈。
闵碧诗疲惫地捂上眼睛——他真的累了,随他去吧。
赫连袭随内侍踏进大明宫,泰帝这两日睡得格外不安稳,太液池都让人抽干了,因为流水声让泰帝更加惊惧,整夜睡不着觉。
皇帝的疑心病竟到了这种地步。
内侍把他带到殿内就出去了,赫连袭走到内寝,纱帘是掀开的,里面没人,他唤了一声,也没人应他,里面竟两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大明宫很大,赫连袭只能沿着寝殿都走了一圈,最后在西侧内寝找到了泰帝。
大殿里空荡荡的,一个宫人没有,泰帝躺在榻上,头枕着垫高的圆枕,正在小憩,他背对着窗柩,外面一阵风吹过,吹开了窗角,榻尾的折子倒在地上,被吹得“哗哗”作响。
泰帝突然醒了,看见有人站在床头先是一惊。
赫连袭跪下,俯首道∶“臣叩见圣上。”
泰帝松了口气,咳了几声,摆摆手让他起来,沙哑道∶“你是何时进宫的,怎么无人通传?”
“臣在外唤过。”赫连袭说,“臣也奇怪,圣上身边为何没有侍奉的人?”
泰帝生了很多白发,无论冠冕还是玉笄都盖不住,他草草束了一根木簪,碎发垂落,身后纱帘随风鼓动飞舞,一派萧瑟寂寥之感。
高处不胜寒,不坐这个位置,不会知道会有多冷,人人都想攀那天宫九重阙,但权柄江山下,尸骸遍地,白骨成山,风吹过带起的是腐臭味,那是人无法承受的寒意。
泰帝支着脑袋,似是想了一会,才缓缓道∶“对,是朕让他们退下的,那些声音……”
他说到这戛然而止。
赫连袭倒了一杯水递上,“圣上近来吃药了吗?”
泰帝似乎有些混沌,他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那些药,久服不愈,不是好东西,不知道太医院在里面放了什么。”
其实这不是最近的事,泰帝在上次感染风寒时就疑心药有问题,对太医的嘱咐不肯听,也不肯吃太医院抓的药,这副病体就一直拖着,拖到现在。
但无人能左右天子之事,赫连袭终是没有开口,他低头道∶“圣上召臣来,可是有要事?”
泰帝说∶“你在南衙,待得可好?”
“蒙圣上厚爱。”赫连袭半跪下,“一切都好。”
泰帝沉吟一阵,问∶“朕听说你去万年县了,还去了青龙寺?”
赫连袭眼睛看地,手在袖下捏了捏,道∶“是。”
“可有什么发现?”
赫连袭抬头,正对上泰帝那双浑浊的眼珠,遍布血丝。他沉溺在地狱多年,梦魇一刻不曾离去,现在已到了极限,他早就成了强弩之末。
“臣因南衙之务去往万年县,恰巧遇见大理寺前来查案,因缘际会,臣与大理寺等人一齐入青龙寺协助断案。”赫连袭叩首,“渎职之罪,还请圣上降罪。”
泰帝看了他良久,哑着嗓子道∶“起来吧,朕不是来问罪的,京中那些风言风语,想必你也清楚,万年县那逯翁颈上所戴佛牌,出自青龙寺,此次你去青龙寺,可有何线索?”
泰帝常年深居宫中,竟能一口叫出远在万年县的一个挑粪老头的名字。
赫连袭伏着身子没动,沉声道∶“这事臣知道,那老翁所戴为苏频陀尊者像,青龙寺中亦有其画像,但此苏频陀为彼苏频陀,坊间传言全为无稽之谈,圣上保重龙体,勿要理会。”
泰帝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风再次将窗吹得打开,纱帘满殿飞舞时,泰帝才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赫连袭跪得腿麻,心里纳罕,圣上叫他入宫就为了问这个?
他没再说话,行礼后就退了出去,刚出大明宫,就碰上懿宁宫的婢女,说太后有请。
懿宁宫里大明宫太远,乘车就要走半个时辰之久,不知这婢女在这等了多久。
赫连袭想到闵碧诗还在宫门外等他,就以玉樵的十窍开九窍,一窍不通的脑子,闵碧诗要真想跑,多少个玉樵都拦不住,也不知闵碧诗能否听话地等。
赫连袭本不想去懿宁宫,于是婉言谢绝了太后的邀请,但那婢女称太后有要事相议。
怎么又是要事,赫连袭有些奇怪,今日一个两个都找他有要事,难不成京都要变天了?可就是变天,也轮不到他赫连袭来指点一二,找他有何用?
赫连袭略一思索,还是随婢女走了。
懿宁宫内,太后正在案前俯首。
赫连袭进来时,案上的纸卷还未来得及撤。
“外祖母。”赫连袭掀袍而入,恭敬行礼道∶“儿臣见过外祖母。”
太后正看得入神,闻言抬头看他。
赫连袭环顾一圈,随口问道∶“今儿怎么不见萧楚碧?”
太后晃神般说∶“你来了,来,进来坐。”她抬起手,指末的鎏金护甲熠熠生光,“哀家派楚碧出宫办事,难得你还记得她。”
赫连袭吊儿郎当道∶“随口问的,外祖母莫当真。”
他注意到案上,于是凑头过去,问∶“外祖母看什么呢?如此专注。”
那上面铺的是一幅画像,看样子有年头了,纸面发黄,边角卷曲,但还很平整,墨迹脱落得也不多,可见多年来一直被保存得很好。
画很简单,只有一个小男孩,约摸**岁,面容清秀白皙,鼻根耸挺,眉眼浓重,耳后的小细辫垂在双肩,身着胡人花纹繁琐的服饰,是个美人胚子。
他坐在一张弥勒榻上,手里压着半枝木棉花。
“你曾经见过的。”太后纤长的指甲虚压在画上,“那时你刚入京,边境传来书信和这幅画像,说起来,他也算你的表弟,你还记得吗?”
赫连袭走到太后身旁,仔细打量其画像,他的目光从那男孩的眉眼划到鼻梁,又顺着脖颈划到压枝头的手指,再到腰带,鞋尖。
流转一圈后,赫连袭抬眸一笑,说∶“儿臣不记得了。”
太后幽幽叹口气∶“也是,那时你才十二岁,能记得什么,哀家当年进宫时,也不过十四岁,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懂什么,哀家初时只是个才人,历经嗟磨,六年后才有了第一胎,那时,哀家都已二十岁了。”
“都说深宫深宫,可这宫有多深,不进来在里面打上一遭滚的人是不知道的,你看这朱墙红柱,气派非凡,哪知粉饰的都是人血,若无成堆尸骨枯,何来一朝天下荣。”
太后看向远方,目光沉沉,“我曾在这里荒废了许多年,那些年里,我一度想过放弃,宫墙太高了,谁都翻不出去,一旦进了承天门,一辈子就要与虞诈为伍,人生漫漫,如此虚伪度日,何其无望……哀家每每提及此处,未尝不痛心疾首,家国未平,内患不绝,樯倾楫摧,这一柄利剑就悬在哀家的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赫连袭不知太后今日怎会突然与他提及这些,正要说话,就在这时,方才那个婢女急匆匆跑进来,疾声道∶“太后娘娘不好了!萧尚仪让凶徒掳走,生死不明!”
*
所以,阿昭,你透过萧楚碧又看见了谁的影子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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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安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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