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言语，想来尚有斡旋的余地。
唐筱芜紧盯着他，眼尾眉梢凝着疑虑，“你要如何才肯施以援手？”
程邺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悠然仰躺在卧榻上，侧过头来，眸光在唐筱芜殷红的唇瓣、挺翘的鼻梁以及精致的眉眼间游离，嗓音沉得像天边的闷雷，裹着几分疲惫，“这答案，该由夫人自己琢磨。你啊你，莽莽撞撞地替人出头，转头便来寻我救场，若我不答应，你又当如何？”
唐筱芜咬唇不肯言语，这件事她确实莽撞，正想破罐子破摔又听程邺低沉的声线如砂纸摩挲过耳畔，“郭太平那桩事，我本无意插手，既然夫人应承下来，我这做夫君的，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
方才她一口一个夫君，听得程邺脸热，现下倒返过来了。唐筱芜心口狂跳不止，指尖不自觉攥紧袖口褶皱。面对内心翻涌的异样情绪，她只觉恼意丛生，不由得杏目圆睁瞪着他，“你若肯帮忙就痛痛快快说，不肯帮我去推了便是，难不成，难不成你非要我。。。。。。”话音骤然截断，她撇开目光，余下的话卡在喉间，再难出口。
“非要你做什么？”程邺眼底笑意愈深，语气染上几分戏谑，“哪有人像你这般求人？京中淑女如云，你这般无理取闹的，我倒是头一回见。不过是想邀你陪我出席翰林院编修杨肇的寿宴，你若不愿，那郭氏，怕是再难见到她兄长咯！”话音落下，他利落地翻了个身，将背影留给唐筱芜。
“哎！我去，我去还不成！”
唐筱芜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到卧榻边坐下。见程邺依旧背对自己，她心急如焚，伸手轻推他的肩膀：“我陪你去便是，反正我在府中闲得发慌……”
程邺懒懒地应了声“嗯”，仍然背对着她。
唐筱芜不依，又用力推了推，追问道：“那郭太平的事，你可也得应下！”
程邺喉间溢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呼吸渐次轻缓，转瞬便坠入浓稠的梦境之中，任唐筱芜如何呼唤也不肯答应。
唐筱芜满心无奈，望着程邺挺直的背脊，只能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吹灭烛火，借着满室清辉爬上床铺。
转眼便到了翰林院编修杨肇寿辰那日，残阳还未散尽，程邺已负手立于雕花马车前。
忽然内院传来环佩轻响，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抹翠色裙裾如流云般掠过青石地面，在暮色中投下摇曳的暗影。
程邺循影望去，只见一位清丽佳人款步而来，鬓间牡丹髻高耸，鎏金点翠步摇随着步伐轻晃，恰似花间蹁跹彩蝶。
唐筱芜今日身着翠绿薄衫，衬得肌肤赛雪，素白的马面裙上银丝暗纹流转生光，整个人端庄温婉中透着灵动清雅，宛若从画中走出的仙子。
程邺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眼底尽是惊艳与欣赏，由衷赞美道：“今日倒是美得夺目。”
听得夸赞，唐筱芜双颊飞上红霞，余光瞥过周围垂头穿梭而过的丫鬟仆人，没有忘记在外人面前维持的体面。她垂眸打量程邺身上那袭将他身姿衬得越发挺拔的月白长袍，嘴角弯成弦月，“多谢夫君夸赞，瞧夫君今日这身打扮，怕是要引得京城淑女们掷果盈车了。”
拿他与潘郎比，不害臊。
程邺上前一步伸手，“若真有人掷果，第一个砸中的必是你。”说罢，扶着她登上马车。
车帘子落下，将车厢隔断成另一方天地。车厢之外，春生一声吆喝，车轮缓缓滚动，载着主人向杨府驶去。
“那杨肇前些日子递了请帖，不巧父亲最近略感风寒，便命我代为赴宴。”车厢内，程邺向唐筱芜解释此行缘由，想到她自幼长于乡野，恐未见过这种场合，便温声安抚道：“不必紧张，照常便是。那杨肇区区五品翰林编修，宰相府肯赏脸贺寿，已是天大的体面。”
唐筱芜以为他是怕自己失了礼数有损宰相府的颜面，正要开口辩解，却听车厢外传来春生的声音，“公子，杨府到了。”
下了马车，程邺目光扫过杨府朱漆大门，并未见到杨肇的身影，唯有杨家大公子立在门廊下代为迎客，他眸光微不可察地凝了凝，旋即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张韬的马车也抵达杨府大门前。此时的程邺正半弯着腰，掌心虚护在一名绿衣妇人的头顶。见状，张韬眉梢一挑，立刻凑到近前，眼含促狭地调侃道：“啧啧，我说怎么藏得这般严实，原来是怕怀中明珠被人窥了去。”说话间，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程邺紧绷的下颌线，忽然一拍脑门，语气夸张，“对了，正想问你，那日你带进值房的玉米粑粑，弟兄几个昨日还在念叨呢，快说，哪间铺子买的，改日我也去囤一些。”
玉米粑粑。
唐筱芜侧头看向程邺，想起那日程邺替她抄写家规。为表谢意，恰逢锦衣卫值房厨子告假，她便吩咐杜若做了一些玉米粑粑让程邺带去，想来眼前的男子正是那时尝了鲜。
她盈盈福身，唇角漾起温婉笑意，“那玉米粑粑原是蜀中糕点，大人若不嫌弃，我命丫鬟再做一些，明日便给府上送去。”
程邺岂会听不出张韬话里的揶揄，冷嗤一声，长臂微揽，将唐筱芜护在身侧，“杞县县令贪污一案可有眉目？既然闲得慌，不如今晚便动身，去杞县查个清楚？”
就知道他会用这一招，张韬故作哀怨地长叹一声，右手食指轻点程邺:“好你个程二，你自己娇妻在怀，倒把我往苦差事里推，当真狠心。”说着，转向唐筱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嫂子莫怪，方才不过是玩笑。在下张韬，既是程大人下属，也是宰相门生，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
话音刚落，杨大公子已含笑迎上前来，“二位大人里边请。”
有丫鬟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程邺和张韬并肩穿过雕花木廊。
青砖天井的月光被镂空影壁筛成碎银，就在二人行至影壁拐角处，张韬突然拽住程邺的袖摆，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今日谁来了？”
“谁？”
程邺神色未动，皂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
张韬扫了眼空荡荡的回廊，刻意与那引路的丫鬟拉开一段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程邺的耳畔。
“三皇子。”
程邺身形骤然顿住，皂靴在青石板上凝滞了须臾，复又往前迈去。他缓缓侧头，看向张韬时眸中闪过异样的光，能让三皇子屈尊莅临，这杨肇好本事。
“他为何而来？”拒程邺所知，三皇子与杨肇素并无往来。
张韬继续对程邺耳语道：“这杨肇素来痴迷占梦之术，有一次他梦见刍狗，便找人请来一方术士，那术士预言他有口福之兆。杨肇好歹也是五品编修，宴席不过寻常之事，谁知他献给陛下的诗竟得了圣心，还赐下一头突厥进贡的烤乳猪。”说到此处，他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更邪乎的是，他复又梦见刍狗，那术士又断言他有伤筋动骨之祸，果不其然，杨肇次日骑马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断了手臂，在府内修养了小半年。”
程邺听完眸光微闪，猜测道：“所以三皇子是冲着那术士来的？”
三皇子时礼年至弱冠，陛下正为其择选京中贵女，待完婚便要遣去封地，短则一年，长则两三年，他便会离开京城，可在这个时候寻觅占梦术士，难道心中另有盘算？
“此次他所求的并非权势利益，而是为了一名女子。”张韬似是看穿了程邺心中的疑虑，微顿之后解释道：“听说当年三皇子流落民间，曾被一女子救下性命。待到他回宫后再去寻找那名女子，却发现她如同人间蒸发，半点踪迹也无。如今怕是寻人心切，竟连占梦这般荒诞之术都用上了——倒也巧了，”说到此处，张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地补充道，“那女子正是蜀中人士。”
程邺丢给他一个那又怎样的眼神，随即提步快走，将喋喋不休的张韬甩在身后。
转过回廊，前方丝竹声与谈笑声交织成一片，丫鬟领着二人行至宴席，福身行礼后便悄然退下。
席间皆是杨肇的同僚故旧，程邺甫一落座，众人便纷纷上前寒暄。忽听得一声唤，他循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老者立在身后，竟是户部侍郎涂斟。
程涂两家乃世交，涂斟与父亲更是莫逆同窗，程邺见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涂世伯万安，小侄许久未见，不知伯父近来身体可还康泰。”
涂斟抬手虚扶，连道了两声安好，目光上下游移，落在程邺挺拔的身躯上，忽而喟叹道：“上次见你，还是你新婚那日，你父亲拉着我连饮数盏，没能亲自给你道贺。对了，昭蘅也来了。”
作为涂斟的嫡女，涂昭蘅与程邺自小青梅竹马，在涂斟眼中，两家联姻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却不知程邺早有婚约在身，徒留一段遗憾。
提到涂昭蘅，程邺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却很快恢复如常，“她素来喜欢凑热闹，这般场合，定是不肯错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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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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