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缓缓裂开一道缝隙,杨肇躬身疾步而出,垂首侧身立于门边,如同一株被压弯的竹。
玄色衣袍掠过低矮的门槛,一双墨黑皂靴停在他面前三寸之外,他下意识将脊背弯成更深的弧度。
“恭送殿下。”
齐时礼抬手虚扶,“那此事便劳烦杨大人费心了。”
杨肇再次敛目应道:“能为殿下分忧,是卑职分内之事。”
齐时礼满意地点了点头,抽身离去,他并不知晓今日是杨肇生辰,也没打算留下来替他贺寿。
目送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杨肇才直起发酸的腰背,他双手拢于袖中,望着空荡荡的回廊,想起方才房中的对话,不禁嗤笑出声——都说皇家最是无情,这三皇子不就是个痴情种么?此番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为寻那占梦术士。
齐时礼步伐如风,玄色衣袂在夜色中翻卷带起一股劲风。
太监小石头弓着腰一路小跑才勉强与主子保持三步之遥的距离。忽见前方身影被银辉截断,月光洒在他紧绷的背脊上,将轮廓勾勒成一尊棱角分明的石碑。
“你可听见了?”齐时礼顿住步子,却并未回头。
小石头收势不及,险些一头撞上去,后颈瞬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正哆嗦着要跪下请罪,却见齐时礼旋身回眸,漆黑的瞳孔比夜色还要浓稠几分,目光穿透沉沉夜幕,直直凝向他身后的虚无。
“你可听见了?”齐时礼追问着,声音沙哑中裹着一丝颤抖,他不仅背脊绷得笔直,连下颚线条都冷硬如刀刻,整个人恰似一张拉紧的胡琴,只待一根弦骤然崩断。
小石头僵在原地,连请罪都忘了,顺着主子的目光回望,只见身后那被墨水浸润的夜色中,唯有几团树影晃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回殿下,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我是问你听见了吗?”齐时礼眉头紧蹙收回视线,猛然旋身背对着他,声音里裹挟着近乎癫狂的偏执,“分明有女子在唤‘杜若’,你耳朵是被棉絮塞住了不成?”
这分明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他慌忙又将耳朵竖得笔直,屏息凝视分辨周遭声响。远处前院的丝竹管弦若隐若现,天井里偶有几声虫鸣此起彼伏。湿润的掌心攥紧袖角,也不知主子想听的是何种答案,他咽了咽吐沫,喉间像哽了团浸了冷水的棉絮,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齐时礼伫立良久,紧绷的脊背像跟突然崩断的弦,又像是陡峭的崖,突然垮了下去。
“许是我听错了,走吧。”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地上的枯叶,带着浓浓的疲惫。
脚步声重新响起,带着拖沓的尾音,小石头再次小跑着跟上。
鲜少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小石头弓着身子,斟酌着开口劝慰道:“殿下,听说这杨肇府中妻妾如云,今日又是他寿宴,宾客往来众多。这后院离前厅不过百步,女眷们往来歇脚,偶尔在此逗留,原也寻常。。。。。。”
真是听错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此?
齐时礼喉间泛起苦涩,若不是相思成疾,又怎会生出这恍若幻听的错觉。
前些日子的那场梦境让他再次坠入无尽的深渊。梦中,她身着流云锦缎,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玉佩,亭亭立于雾霭之中。他欣喜若狂,下意识伸手触碰之时,在惊觉那朦胧雾气之后的她竟梳着妇人发髻。他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雨打芭蕉叮咚作响,恰似他剧烈的心跳。此后几日,这个梦见便如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扰得他越发坐立难安。
听说翰林院编修杨肇府上的占梦术士本事了得,他便索性登门拜访,只盼能解了此梦得一隅安宁。
唐筱芜被引至女眷处落座,甫一坐定,便引来旁人的窃窃私语。
“这便是那位从蜀中嫁过来的程府二少夫人?”
“生得倒是水灵,可程二公子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
唐筱芜只当没有听见,抬眸之时,目光与满座罗绮珠翠的命妇贵女一一相撞,或好奇打量,或探究审视,索性别开眼,将目光落在案上青瓷碟中的一尾姜黄鱼上。
“当心,那道菜有些辣。”
唐筱芜起初并未察觉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直到身旁阴影落下,一名少女在身畔落了座。
那少女额前碎发垂至眉间,一双杏眼澄澈如泉,还冲着唐筱芜眨了眨眼。
唐筱芜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本是蜀中人士,自然能吃辣。”
少女听闻眸光骤亮,笑容也漾开来,“我差点忘了,蜀人喜吃辣。我从前结识的一名蜀中商人便是个无辣不欢的!可惜京城距蜀中千里之遥,不然我定要亲自去尝尝蜀地的麻辣鲜香。”
少女说话时神情婉转灵动,语速极快,唐筱芜有一瞬间的错愕,京中人士偏爱甜食,鲜少用辣子调味,她竟是个与众不同的。
看着她兴奋得泛起红晕的脸颊,唐筱芜顿时生出一些别样的柔软,“小姐性情爽朗,他日必能如愿。”
“那就借你吉言了,”少女眉眼弯成月牙,“我叫涂昭蘅,你可以叫我阿蘅。”她自来熟的自我介绍道。
阿蘅,唐筱芜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也回道:“我叫唐筱芜。你也可以叫我阿芜。”
阿芜,阿芜。
涂昭蘅对着唐筱芜叫了几声,叫得唐筱芜都有些不好意思才住了口。
唐筱芜又给她讲了一些蜀中的风土人情,看得出来,涂昭蘅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且对蜀中是真的向往。
自来了京城以后,除了与郭氏偶尔来往,唐筱芜鲜少能得亲近之人,此刻见了涂昭蘅,竟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
不多时,涂昭蘅又被另一位世家贵女唤去,二人看上去很是熟络。唐筱芜不便打扰,转头看向门外——不远处的月亮洞门外便是杨府的后花园,不少贵女夫人穿梭其中。
涂昭蘅一走,唐筱芜顿觉无聊,索性起身独自往花园而去。
水榭之中,月光映下一池的粼粼波光,一名侍女从旁经过,被唐筱芜叫住。
“你可知跟着前来贺寿的侍女们现在在何处?”她想去找杜若。
侍女对她福身,见她做妇人打扮,猜想定是哪家大人的女眷,“回夫人,宾客的侍女们都集中在雅轩,前面直走到花园尽头再右拐便是了。”
唐筱芜冲她点点头,依着侍女指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否走错了路,越往前走越显安静,到后来连个丫鬟也见不到。她停在一排翠竹前,正犹豫是否折返,竹林后忽然传来男女对话声。“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并未刻意避开你。”
一对男女的声音。
唐筱芜皱眉,下意识想离开,却听女子冷笑一声,“你并未可以避开我,不过是趁我不在京城,不声不响地成了个亲。”
女子说完之后,沉默在二人之间散开,许久之后男子才继续道:“阿蘅,这桩婚事是老太爷当年定下的,父亲前些日子才知谢、唐两家早已交换婚书,我更是后知后觉,并非所愿。”
那男子声音太过熟悉,唐筱芜心中顿时生出异样,她脚步微顿,悄悄贴近竹林,透过缝隙望去——果然如心中所想,虽看不清男子容貌,但那挺拔的身姿,她日夜相对,决不会认错。
是程邺。
而那女子的声音,前一刻还在唐筱芜耳边回荡,加上程邺唤她阿蘅,唐筱芜一下便猜出那女子的身份。
是涂昭蘅。
涂昭蘅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说这些也毫无意义,如今你是有妇之夫,如无必要,往后我们再遇见,便装作不认识。”
程邺顿了顿,低叹一声道:“若这是你所愿的,那便如此吧。”
虽然已经料到程邺会这么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顺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现下,他也是这样说的,但涂昭蘅还是被这个回答给刺痛了,她的眼中倏地蓄满了泪水,所幸此刻的明月半藏在流云之后,无人窥见她脸上的愤慨与悲戚。
“既如此,我先走了。”
她不想再这样与他待在一起,更准确的说是不想他看到她的狼狈。
这场青梅竹马的戏码里,她终究是被迫退场的那一个,可细想,他们之间既无媒妁之言,也未私定终身,或许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真正“上场”。
但那又怎样,她依旧要做那个骄傲的涂昭蘅。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等她转过竹林,还有更难堪的等着她。
唐筱芜站在竹林后,四目相对,她一脸愣怔地看着涂昭蘅。
涂昭蘅率先败下阵来,她错开目光努了努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此刻心烦意乱的她,终是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涂昭蘅离去后,唐筱芜走到程邺面前,他仍立在原地,宛如一尊石像。“不碍事。”
他语气平淡,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无聊了?要不我们回府?
他并没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善解人意向来是他的强项。
“嗯。”
程邺迈步走在前面,回到水榭后让唐筱芜等一等,他去和主人家道别。
唐筱芜默默注视着他因行走微微起伏的背影,轮廓精雕细琢如石像,板正得不像血肉之躯,只是那皮囊下阳光无法照射的地方,没人知道血液是如何流淌的。
阿蘅是个骄傲的女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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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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