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宰相府的马车上，程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唐筱芜也默不作声，连一旁的杜若和春生都察觉到气氛的凝滞。
马车在宰相府大门处停下，程邺同唐筱芜交代了两句便径直去了书房，再回卧房时，已是过了亥时。
“怎么还没睡？”
卧房内，残烛早已燃尽，室内坠入一片黢黑，唐筱芜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声低叹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睡不着。”
她索性侧过身，透过朦胧纱帐望向对面卧榻。程邺刚躺下，被窗棂漏进的月光雕刻出的轮廓与今夜竹林后的身影渐渐重叠。
“快睡吧。”
程邺平躺着，目光投向屋顶的浓黑，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愿多谈的意味。
唐筱芜却按捺不住，她忘不了今夜涂昭蘅看她的眼神，既冷又怒。她觉得自己无辜得很，被迫看了一场“咫尺天涯”的戏码，而自己偏偏还是那棒打鸳鸯的始作俑者。
“其实，你可以同她解释的。”
“解释什么？”
“你可以告诉她，这姻缘并非你我所愿，待三年之后。。。。。。”
“不必。”话未说完便被程邺打断，“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在寒夜中更显清冽。
“父亲与涂世伯乃至交好友，我与她自幼相识。她性子洒脱，不惯拘束，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年前她去了掖城探亲，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我有婚约在身。”
“我曾以为程涂两家定会结亲，又因年岁相仿，便错认她是未来妻子。后来才想明白，我对她不过是兄妹之情，无关男女。再往后，便没了成亲的念头。”
“所以，”程邺顿了顿，翻身面向唐筱芜，“你不必自责。即便没有你我这纸婚书，我也断不会娶她。婚姻大事，最要紧的是两情相悦，我既对她无意，便不能耽误了她，早些说开反而是好事。”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唐筱芜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又强自抿住，“那就最好不过，我还怕搅了你的姻缘呢。”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答应我的，让郭氏去探监。”
“嗯，”程邺的声音带着几分困倦的含糊，“明日让她来锦衣卫寻我。”
郭氏以为程邺能帮忙将郭太平给救出来，谁知竟只是允她去刑部大牢见一面，还特意指明只能她去，连郭夫人都不行。
既然如此，能见到人总是好的。郭夫人给郭氏细细交代了一番，又让她带上棉被吃食。
只是程邺最后并未让她去锦衣卫，反倒让她直接来了刑部。他见郭氏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人抱着棉被，一人提着食盒，不由得皱起眉：“不过是去见一面，旁的东西带不进去，也不准带。”
当刑部是什么地方？
郭氏向来有些惧怕程邺，如今又有求于他，哪敢多言，当即打发了两个丫鬟。
没料到郭氏竟会拉上唐筱芜同来，程邺缓步走向唐筱芜，“牢狱之中昏暗血腥，你一个女子不必去了。我让春生留下，待会儿他带你去花厅歇息。”
唐筱芜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郭太平的事确实与自己无关。
程邺转向郭氏，抬脚往地牢方向走：“走吧，我带你进去。”
谁知郭氏一听，猛地拽住唐筱芜的胳膊：“阿芜，你陪我一同进去可好？”
她浑身哆嗦着，瞳孔因惊惧而微微放大，眸中盛满怯意程。
程邺神色未动，唐筱芜却反手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指，温声道：“别怕，我陪你去便是。”说罢，抬眼迎上程邺那带着几分不赞同的目光。
一行人走到地牢入口，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有侍卫取来火把，一支递给春生，另一支自己握着，在前头为三人引路。
刚踏入通道，一股寒气便扑面而来，比外面冷了许多。
“大人，小心脚下。”侍卫低声提醒。
程邺走在最前，将唐筱芜与郭氏护在身后，即便如此，郭氏仍紧紧攥着唐筱芜的衣袖，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着。
约莫走了半刻钟，前方才透出一点微光，再往下走几阶石阶，两排牢房便赫然映入眼帘。
郭太平被关在左边第三间，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眼，本以为是巡监的侍卫，定睛一看，却见郭氏奔走而来。
“兰儿……你怎么来了？”郭太平满眼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郭氏早已泪眼模糊，此刻也顾不上周遭的阴寒恐惧，哽咽着问：“阿兄，你可还好？”
“莫哭，我还好。”郭太平强压着喉间的哽咽，怕郭氏不信，还抬手撩了撩凌乱肮脏的发丝，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黢黑眼睛。
“兰儿，你回去告诉阿娘，是孩儿不孝，让她老人家忧心了。她的养育之恩，太平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只盼来生再报。”
郭氏拼命摇头，泪珠子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阿兄，莫要这么说！二公子答应过会从中斡旋的。”说着，她咚的一声跪在程邺脚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额角泛起红痕。
“求二公子看在我在程家这些年谨守本分的份上，救我阿兄一命！”
对面郭氏的苦苦哀求，程邺始终面无表情，郭太平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兰儿，别傻了。我得罪的是太子殿下，宰相府避之唯恐不及，怎会真心帮我斡旋？”
程邺眉峰一蹙，沉声道：“郭太平，你拐卖妇孺、逼良为娼时，可曾想过那些被你骗进迎春阁的姑娘，她们是否也有兄长为其担忧，是否也有父母日夜盼望她们归家？你犯下这等滔天大罪，还敢妄想逃脱罪责？”
“我从未想过逃脱罪责，”郭太平抬眼望向程邺，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从做下这些事的第一日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
听他这样自暴自弃，郭氏泣不成声，“阿兄，父亲虽只是个从七品，可家中从未短你吃穿，阿娘平日里总把最好的留给你，你为何偏偏要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不缺吃穿？”郭太平低声呢喃，看似平静的脸上，眼底早已翻涌着滔天戾气，“那你告诉我，郭府为何连你的嫁妆都凑不齐？为何要逼着你嫁进宰相府，为父亲的仕途铺路？”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面对郭太平的质问，郭氏脑中一片空白，她嘴唇哆嗦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当年阿兄为她添置妆奁的钱，竟是这样来的。
郭太平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下来，“兰儿，别再欺骗自己了。我死不足惜，但你要答应我，往后莫要再理会母亲，更不要再管郭府的任何事。”
他顿了顿，声音凝着化不开的悲凉，“这样的娘家，不过是泥沼虎穴，不要也罢。”
只是他的小妹啊！
往后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了。
阿兄。。。。。。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从牢狱出来，郭氏一路痴楞着，噙着泪的眼睛木然地望着前方，仿佛失了魂。
唐筱芜怕她钻牛角尖，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
程邺让春生先送二人回府，自己却调转脚步，重新折返回了牢狱。
“我便知道你会回来。”
郭太平背靠着牢房的木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道。
“哦？”程邺挑眉，负手立于牢门外，居高临下盯着他，“你知我折返回来所为何事？”
伴随着一声轻笑，郭太平缓缓转过身来，迎上程邺锐利的目光，“那容小人斗胆猜一猜。”
他微微皱眉，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眼里的城府，与方才见郭氏时的悲怆判若两人。
“大人定是想知道，我父亲郭达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而我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又怎敢私开钱庄，甚至干拐卖妇孺的勾当，是吗？”
见程邺沉默不语，郭太平又笑了一声，“大人果然精明。你知道如今的我早已看淡生死，便特意将兰儿领到我跟前，不就是特意提醒我，兰儿还在你宰相府中吗？”
程邺并未否认，“你也知郭夫人对她素来只是索取，半分母女亲情也无。我可以保证，往后宰相府定会护她周全。至于你，罪不至死，若是你肯说出幕后之人，我或许能向太子殿下求情，保你们兄妹二人今生还有相见之日。”
“相见？”郭太平的笑意始终悬在嘴角，却怎么看都觉得苦涩，“相见便不必了，如今她孤身一人，程三又是个窝囊废，往后偌大的宰相府定会交到你程二公子手中，我郭太平一无所有，仅凭二公子所想之事同二公子做个交换，换兰儿余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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