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面色寡淡，依旧是不相干般的冷静。
她的神情比风还淡。
欧阳富春内心五味杂陈，或许是愧疚，又或许是遗憾，随即收回视线，交代李牧升去北山取蜡烛和纸钱。自己则带着陈熠去布置会场。
“好，我这就去。”
李牧升临走前，最后凝视少女瘦削的背影，竟然也没有得逞的表情。
他其实想起一桩事。
几天前，他和师弟为师姐送早食的那天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为师父的长明灯守夜，他滔滔不绝吐槽阳潇潇的无礼与狡猾，结果师弟却态度迟疑，吞吞吐吐。
他当时不屑，总生气师弟立场不鲜明，惯不得罪人。可现在，他觉得或许这不是师弟立场的问题，是她。
她，她这个人，似乎怎么说都不准确。
阳潇潇当真可恨，让人赢了，也感受不到赢的快感！
李牧升揪着眉回身。
【宿主，现在怎么办？】
潇潇回神，长舒一口气：“不怎么办，继续找人。”
“这几天，我已经把南山转的差不多了。之后打算去北山找。你……”
她顿了一下，眉头深锁。
【宿主，怎么了？】
小乙有些紧张，今天宿主心情好像很差，再加上这几日东奔西窜没有什么结果，它可千万不能惹火上身。
阳潇潇微笑：“你给我透露一点线索，怎么样。”
小乙闻言一噎，磕磕巴巴回复。
【宿主，我……】
潇潇：“像上回一样。你说的。”
【宿主，我……我只能说你还是继续找吧。】
阳潇潇感受到腰间一阵颤栗。她内心叹息，只好作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你现在不方便说，对吗？”
【宿主，小乙确实不方便透露。】
潇潇伸手弹了一下腰间的“发绳”，淡声道：“那好吧，你自己看着办。”
这话就很有深意了。
小乙忙在她耳畔应声。它有些惊奇，宿主竟然终于明白了这种无法言说的禁制哎。
自己看着办，这样才是，毕竟上回是他们已经离指定的目标很近了，才……
…………
夜色渐浓，温柔的凉意渐渐上涌。
欧阳富春甫一进青霄院，就瞧见陈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把擦得发光的弯刀。
不肖说，也知道是谁擦的，连月光都要映出来。
欧阳富春不由得失笑，这才勉强咽下来时一路苦涩复杂的心绪，轻声唤他。
身姿挺拔的少年好像没有听见，两只手交叉在桌上，眉头拧作一团。
“师弟，师弟？”
“啊？”陈熠半晌才反应过来。转头见是师兄来了，忙站起来，端端正正抱拳行礼：“大师兄。”
欧阳富春有些惊奇，但没有多问，只是笑道：“明日便是你三月师姐的忌辰，我带你去布置会场。”
陈熠抬眼，随即低头：“好。”
他拿了刀插入身后长袋，干脆地跟在富春身后。
青霄院离祭阁并不是太远，就是路上有点绕。
陈熠默不作声走在欧阳富春身侧，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和师兄的肩膀。
陈熠又把头低下。
“师兄。”
“师弟。”
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
陈熠抿唇道：“师兄先说吧。”
欧阳富春见他低垂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太沉默了，他想说的事应该是他先前一直在想的事吧。什么事值得他思考这么久，也不对，无论是什么事都值得这小子思考上许久的。
欧阳富春：“那好吧，我先说。”
还是他先说好了，要不然小师弟又该不自在。
果然，话一出口，陈熠垂下眼睫。
“是这样的，这次祭祀潇潇师妹不参加。咱们几个一起私下办一下就好了，我也不打算邀请掌门他们来祭祀，往年……往年都是师父亲自操持，现在师父不在了，也就不好再麻烦师叔师伯们过来，毕竟三月也是小辈。还有……不知道师弟可不可以亲自到北山去一趟，问问蔡氏长辈明日能否过来，若是实在抽不出来时间也不必强求……”
欧阳富春絮絮将该说的话一一说给陈熠。
陈熠却愣住了，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有些呆住。
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熠想了想，半晌，还是驻足问道：“师兄，阳师妹为何不参加？”
欧阳富春也跟着停下来。
幽凉的夜风匍匐侵袭着他们的衣摆。
“难道是小师妹不愿意。”陈熠蹙眉，神色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这话却像喃喃自语。
富春瞧住他。师弟这是为三月抱不平？若是三月师妹还在，按亲缘来讲，他们关系更密切些。
又不太像。
欧阳富春摇头，温声道：“我说的，若是不来也可以。”
陈熠扬眉，还欲再说。
富春随意拍拍对面少年郎的肩膀：“你别多想了。此事确实是我提议的，并非小师妹真的不情愿跟我们一道。”想了想，他干脆把话挑的明白点，“其实，若是潇潇去了尴尬反倒不好。以他们的关系，如果三月还在，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实在没办法，但是既然两姐妹阴阳相隔，就没什么必要非得见面。”
有时，他反倒有一点庆幸师妹去的早，在一起都粉饰太平的时候。
这一两个月来，先是揭开了师父藏了这许多年的秘密，又是遭遇师父离世，幕后之人隐暗不明，还有明阳宗掌门之位易主……
这么多事都是活人在操心不是吗？
粉饰太平总有裂开的一天，或许有些他们可以接受，有些打死了也无法去接受和听之任之。
活着的人，从来都要应对，要处理，要解决。
欧阳富春眼底晦暗，抬眼透过密密的枝叶望天，天上没有明亮的星子。
两个人继续各怀心事地往祭阁的方向去。
陈熠自觉能理解富春的意思，但是这不属于他关心的问题。他只是在想，自己原来没看错，也没有感觉错。
这个“师妹”特别得有些怪僻，她不在乎这一切。
她不去，或许是她自己都没有将自己放在他们几个人这个行列。她不在乎他们几个怎么想的，不在乎外人怎么揣测的，更不在乎已故师父表姐怎样。
生死不忌的那种。
讶异之后，陈熠竟然莫名生出几分艳羡——单单对于“不在乎”。虽然，这种性格对旁人来讲似乎是轻蔑，似乎有一点无礼。
“小师弟？”
欧阳富春喊了他一声。
“啊？”陈熠本能抬起眼。一抬头，就瞧见师兄的目光炯炯。
他很快垂下头来。
这是示意他说了。
陈熠的心思只好慢慢回转。
此时，若是有人在光下瞧他，定会发现这少年人两条粗黑的眉毛顺着簇起的额纹紧紧纠结，活像鼓弄的毛毛虫。只可惜欧阳富春高他一头，陈熠还耷拉着脑袋，也没人从脸上察觉到他的纠结。
欧阳富春等了半晌，旁边人安静，还是安静。
富春：“小师弟你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细算，富春还真是少有单独同陈熠在一处的时候。偶有几次，他大抵都招架不住这个闷葫芦小师弟。这次照样。
欧阳富春暗叹。
但他很快就一口气卡住，叹也不是，咽也不是了。
静谧的氛围中，他只听见陈熠用很低的声音说话：“师兄，今日明师叔派人来问我愿不愿意改投他的名下。”
啊？
这话再简明不过，却仿若平静水面中猝然荡起了万丈涟漪。
欧阳富春当即怔住。
这便是了，七月的旬会还没开过呢。他这边了解的情况还有对几人的安排，除了阿婉，这几个师弟师妹基本都不知道。能有什么事该值得陈熠心中如此纠结的。
这种事。
原来如此。
欧阳富春勉强镇静下来，心中缓慢猜测起明如玉在这个情形之下想把小师弟挖过去究竟意欲何为。
尴尬气氛萦绕着这对师兄弟。
陈熠依旧低着头，像是紧张，又像是在兀自沉思。
突然，欧阳富春侧过身，陈熠条件反射般跟着立住。
惴惴的心跳声几乎都要在他的耳边炸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再听见师兄清隽的声音。
“所以你怎么回的呢？”
这才是关键。
他们别人怎么想都没用，多么复杂的目的，多么隐晦的企图，还不如当事人的一句话。
谁成想，陈熠闻言，竟然把头低的更低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欧阳富春心头莫名不安，正欲再问一句。对面矮他半头的少年却开口。
陈熠声音略高一些：“我说了，我会再想想。”话音刚落，他又赶紧补充道：“我还给来人说，三天后自会给他答复。无论怎样，我都会感念师叔的照拂之情。”
“师兄我……我是不是……应该当时就立刻拒绝才对？”
欧阳富春瞧见他泛着光的眼睛。
是直白的愧色。
幽幽月光清寒。
两人尚未换下的素服衣襟拢起盈盈月辉，无端映射此时二人心境。
欧阳富春本该松口气的，至少师弟还愿意去慎重地思考这种问题，他很冷静，同样情况下他的冷静绝对超过了大多数人。
但富春却无端觉得自责。
不是因为师弟的犹豫，而是因为师弟此时此刻的谨慎和……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愧疚。
哪门子愧疚啊？
欧阳富春正色地拍他的肩膀：“师弟，你怎么说都行。我能理解你想什么，但你完全没有必要那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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