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节气总爱在晨昏线里捉迷藏,暑气还赖在老槐树的枝桠上打盹,风里忽然掺了薄荷味的凉意。
宋星意瞥向窗外,当呵气能描摹出白雾的轮廓,那些游走在深秋与初冬边缘的暧昧时分,分明是被造物主悄悄藏起的第五幕季节。
“啊……切!”是裴诵在大课间的打的第4个喷嚏。
陆辞树伸手关上窗,将浅绿色小青蛙暖手宝塞进裴诵怀里。那团毛绒织物在少年掌心舒展开四肢,翡翠色眼珠映着教室的LED灯光。
“好恶心的造型啊!宋星意,你过来看这个。”
宋星意停下笔,欣赏这个奇特的暖手宝,“跟陆辞树人一样恶心,你说长得像不像你旁边这个人?”
“你们两个要干嘛?我好心给你暖手宝,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不然呢?”裴诵把脸埋进暖烘烘的绒毛里,声音闷闷的,“给你点三炷香?”
“脑子有病。”裴诵把“小青蛙”放在口袋里。
宋星意对天气的超觉迟钝感止于一股钻进衣服的冷风。
今天宋星意忘记在里面添衣服了,一件校服衬衫和秋季制服外套根本无法阻挡突如其来的降温,因为前几天和小里同学对骂,直接让他静音,今天就没有天气播报。
早上到教室时,宋星意在自己的储物柜里寻找一件可以穿的衣服,里面全都是洗好的篮球衣和球鞋,扑面而来的薰衣草洗衣粉味,中间还夹带了几缕木质沉香,来源是柜壁上挂着的乌桕果香囊。
宋星意不死心地翻找第三遍,毛衣果然都落在宿舍了,把身上的制服裹得更紧了一些,抬起膝盖往前顶,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我可怜的小柜子要被你撞坏了。”带笑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江昼声站到宋星意旁边,看似心疼的摸着旁边的那个柜子。
宋星意抬眼,“这是你的柜子?”上面还真挂着江昼声的名牌和学号。
“那是你的?”说着他打开柜子。
“我也没说是我的啊。”对方顶嘴。
江昼声没答,他在柜子里找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
“哎呀,我姐怎么给我放了两件外套啊?”
“嗯?”宋星意转头时发梢扫过对方下巴,他又回来探向江昼声的柜子里,柜门大方敞着,是很熟悉的味道,是江昼声身上经常带着的乌桕果味。
宋心怡并没有找到这份新乡的来源,目光被里面两件大衣吸引,一件是咖啡色的,还有一件是深黑色的。
“江昼声,你把这件衣服借我穿呗。”尾音不自觉带点撒娇意味,“我衣服都在寝室里。”宋星意抬手指了指那件咖色大衣。
“哦。”这一身“哦”拖得很长,真是“婉转悠扬”,宋星意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无比的欠打。
“可是这个我一般不会给别人穿的。”
“我们是好朋友啊,不是别人。好朋友是要互帮互助的。”
“不行。”
“可是我现在好冷,如果不穿你的衣服,我就会……”
“你就会什么?”
“我就会更冷,因为心寒了。”
“那你好可怜啊,给你吧。”江昼声取下咖色大衣给宋星意,脸上挂着淡笑,又像给小婴儿穿衣服一样,给他同桌套上。
皂角香混着乌桕果的清苦扑面而来,“来这只手抬起来,放下。”
“还有这只手。”江昼声看着宋星意抬起来的左手。手腕上那串红绳十分的突兀,一旁昂贵手表的秒针滴答滴答的转,教室里很吵,但他就是听到了。
“帅吗?”宋星意理了一下衣领。
“好看的。”
大衣松垮地垂到宋星意大腿中段,露出底下两截笔直的腿线。黑色校裤显然长了尺寸,布料在帆布鞋面上堆出几道温柔的褶皱,却意外让视线顺着裤脚滑落,沾着晨露的球鞋正懒懒地蜷在脚踝处。
“其实主要是我长得好看啊。”宋星意心情很好的坐到座位上,衣服安稳的搭在身上,柔软的布料抚摸着他手背和脖颈,是温暖的乌桕香,做题也认真了起来。
到了晚上,同学们刚刚吃完晚餐回到教室,教室里的人才来了一半不到,裴诵和陆辞树都回寝室换衣服了,难怪班级里都清净不少人。
宋星意在最后排靠窗位置不安分的坐着,椅子向后翘,尽管因此发生过无数次的悲剧。可某人还是会不长教训地翘起椅子,美名其曰“这样坐更加符合人体结构,会更加健康和舒适”,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微信小视频上看到的。
他嘴里还嚼着江昼声给他带的奥利奥雪花酥,另手拿着一本3500词汇看着,神经散漫,甚似南方大院门口看报纸,晒太阳的老大爷。
“每个单词都要好看,考试就喜欢考一词多义。”江昼声转笔,这次笔却不小心掉了,于是弯腰去捡。
宋星意放下翘起的椅子,他为了自己不摔跤,另一只手还扶着他同桌的椅子。
柔软的发丝掠过宋星意的大腿,隔着秋季校裤单薄的面料有些许痒痒的。
“连fix这样小的单词都有十几个意思,我到底要记到什么时候啊?”宋星意无奈地看着下面一大串的释义,叹了口气。
“有些单词只需要记重点释义就好了,不过有些单词的某些释义很有趣。”
“no,我觉得英语和有趣毫不相关。”
“fix,不止修理、固定的等基本重要释义,比如它还可以做名词…”
“比如?”
“意为让人兴奋上瘾的东西。”
江昼声抬眼看向宋星意黑亮的眸子,对方挑眉也,在看着他,像是达成了某种契约。
“是吗?那我收回我刚刚那句话。”
暗潮涌动,像石块坠入大海,无意识下落,深不可测。
“这次是真的。”
这句话有一点奇怪,不合时宜。
宋星意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那以前都是假的?”,随后又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对啊,其实我也不是个好人。”
“嗯?”宋星意又撕开一块雪花酥,“你说什么?”
一点都不认真。
“哦,我想到了将这个函数进行参变分离,然后进行二次求导。”江昼声转回去,若无其事的写起了数学作业。
“蛤?”宋星意满脸问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江昼声。”
江昼声刚想反问,教室后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直接走了进来,两手搭在他俩的肩上。
“快走了,今天社团有活动。”
“我都忘了今天周四。”
“走吧,上周的测星图还没绘制好呢。”
天文社在3号综合楼的5楼顶部,他们必须从教学楼下到1楼,然后再从3号综合楼上去。
高中生的体质确实要虚弱一点,更何况他们马上要迟到了,一直用跑的。
徐骁行在喘气“小心你什么时候可以在这栋楼建个电梯啊?或者和教学楼建个连廊也行。”
“闭嘴吧,建了也轮不到你用。”
三个人卡着点进到了顶楼天文活动部。
社长肖淮站在观测窗前,正用麂皮绒布细致擦拭折射式望远镜的目镜。
“老何今天带了好东西过来。”擦拭声里突然混入中气十足的嗓音。众人转头,看见社团指导老师正从防尘柜里抱出个檀木盒子。这位杭城大学天文系教授总让人过目难忘——明明年过五旬,浓密银发却像刚焗过油的狮鬃。
自三中花重金建成本省首座中学天文台后,这位总爱在西装口袋别星空领针的老教授,就成了每周四雷打不动的特别指导。
“老何,我们到了。”几个人拿上旁边的专用手套带上,天文社的望远镜等各种设备都是瑞士进口的,反正都不便宜。
杭城三中为了给这些富家子弟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对于辅助学习的工具可谓相当重视,高昂的学费都用在了刀刃上。
“来啦,马上就可以开始了,今天可能还会有双子座流星雨。”
老何摸了摸自己的密发,越看这些设备越喜欢。“哎呀,这东西好啊,你们这小孩儿命是真好啊。”他转动着螺旋。
“我小时候啊全校都没有一个天文望远镜。”
“当时我们家还穷,根本没钱买。”
“我就求我爸妈他们也不懂什么天文每天省个几毛几分的,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个放大镜。”
“放大镜?和天文搭边吗?”肖淮说着按下一旁的天顶开关。
六千三百片钢化玻璃鳞片在机械传动声中缓缓舒展。这座耗资千万建造的首座中学天文观测站,此刻正显露出它最惊艳的姿态——六片弧形水晶幕墙如同睡莲收拢的萼片,在齿轮咬合声中次第开启,将残余的天光切割成细碎的虹彩。
老何总说这是校董会的浪漫主义杰作,当穹顶完全绽放时,镶着铜质校徽的转轴会带动所有玻璃片偏转15度,让星辉与暮色在棱镜效应中交织成流动的极光。
“没有关系呀,我天天拿个放大镜就到处看,有时候可以在地上趴上一整天。”
“我是到了大学才接触上天文望远镜,那种从教科书上搬到现实的感觉真的是很美好。”
“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当一名天文学家。”
“当你仰望群星时,你会觉得你才是最成功的造物主。”
“好了,以北极星为中心,开始记录吧。”
宋星意第三次调整镜片组合,目镜里依然只有混沌的暗影。根据《青少年天文观测指南》第四章的光学原理,他用直尺测量了镜筒长度,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何老师。”他举起标着刻度的工程笔记本,“主镜和副镜间距偏差2cm,应该是光轴没对齐。”正在检修赤道仪的老何凑近镜筒观察窗:“聪明,这批望远镜的大头镜片是抛物面,和你中筒的球面镜不匹配——现在库房里匹配的都被借走了。”
“你找个人拼一下吧。”
“哦,好的。”
宋星意直接走到了江昼声的旁边,推了推他的肩膀,“起开,我来。”
江昼声没理,还在专心调试镜片。
“江昼声,你给我看看嘛。”宋星意站到镜头旁边看着对方。
“等一下。”江昼声捏了捏宋星意的后颈指尖微凉,宋星意又从兜里掏出一块雪花酥放到嘴里,果然甜食会让人身心愉悦。
他看着江昼声,发自内心的觉得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很好,他拢了拢身上宽松的大衣。
“江昼声,你好善啊。”
宋星意在下面用自己的鞋尖轻轻敲打江昼声的鞋子。
“什么?”男生抬头和宋星意对视。
“我好帅?”江昼声是真的没有听清,语气十分认真。
“……”
“没我帅,走开,我看看。”宋星意手覆上江昼声的腹部,轻轻往旁边推。
江昼声于是就站在宋星意后面,天文台的玻璃穹顶正在暮色中绽放,六千片棱镜将残阳折射成紫红色极光。宋星意趴在望远镜上调试焦距,后颈忽然落下一片凉——是江昼声摘手套时蹭过的指尖。
“看到猎户座星云了吗?”温热吐息拂过他耳廓。
少年猛然后退撞进对方怀里,观测窗倒影里,两颗脑袋几乎要碰成双星系统。江昼声的指节还卡在调焦旋钮,将他困在金属器械与胸膛之间。
“这里...”带着薄茧的拇指按上他虎口小痣,“是天津四的位置。”
宋星意突然想起昨夜预习的星图——天鹅座α星,夏季大三角最亮的那颗。此刻却觉得所有星光都比不过身后人眼里的银河。
当双子座流星划破天际时,老何正在讲述他童年的放大镜。江昼声忽然扣住宋星意想去许愿的手:“你知道流星其实是...”
“太空垃圾燃烧。”他们异口同声,又为这份默契愣住。
江昼声坐到旁边的蛋型椅子上,仰头饮尽最后一口星空,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可我还是想为你向每颗陨落的星辰祈祷。
防尘柜玻璃映出他们交叠的倒影,像两颗终于进入共轨周期的行星。
黑发乖巧的躺在主人的头上,主人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黑亮,比他看到的所有星星都要澄澈干净。
他就静静看着宋星意。
他睫毛很长很密,皮肤白皙,下巴也尖尖的,眼角的泪痣逆着月光,化作黑色小彗星。
“你真好看。”
声音清冷又好听,音量不大,还是被宋星意捕捉到了。
“当然。”对方扬起嘴角。
四下静谧,他们都是仰望星星的人。
小天体们反射炽热太阳光,把光泻进了观星人的眼睛里。
无论何时太阳都会将自己的全部给予万物。
那太阳也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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