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萝没有开花，蓬蓬的叶子把夏的热和燥全挡在了花廊外，这里一片清凉。
去年也是这样。正午时分，大地依旧是明亮的白，午休的校园也依旧安静，但这要除去许橙咚咚不停的心跳。
她很紧张。
现在是午休时间，如果被马中海抓到，那就要记过。更要紧的是，她是来见林凡。
许橙一路噌噌噌走得很快，但到了花廊入口，她变得磨磨蹭蹭，然而林凡很快看见她。他倚在柱子上，脸上有笑，整个人闲适自在，看不出是昨天晚上狠打了一架的。
许橙提前组织好很多语言，但在这一刻都忘了个干净。她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喊他，叫林凡，还是叫哥哥？
林凡挑眉，示意她说话。
“林凡……哥。”许橙声音轻，风吹紫藤叶的沙沙声都比她响。她实在还是难以接受。
林凡却完全是一副哥哥模样，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没失眠吧？”
“没有，睡得挺好的。”许橙搪塞，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现在还疼吗？”今天很热，他还是套了外套，不让她看见伤。
林凡说：“小伤而已，许橙，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不是这件事吧？还有，站近点，别站那晒太阳，难道你觉得我会把你吃掉？”
许橙挪过去些，但仍旧不吭声。他还说不会把她吃掉，现在不就来兴师问罪了吗？
林凡开始说正事，他眯起眼：“他们的婚礼，我没记错的话是七年前，那时候你**岁？八岁也不算小了吧，该记事了。但没想到你记性这么不好，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他说得慢，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拿，好像生怕许橙漏听一个，压迫感十足。
小心眼小心眼小心眼，从一开始许橙就领教过林凡的这个特点。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说出口的话，很绵软，很滑跪，很没有骨气。
“对不起，凡凡哥哥，我记性不好，小学三年级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但我知道你的，只是我忘了你长什么样子，毕竟我们只见了一面。如果再见一面，我一定认得出你。”
她这话好听，尤其是那一声“凡凡哥哥”，林凡的表情松动了些，但没缓和多少。
他掐下一尖紫藤叶，把玩在手里：“那你不仅记性不好，逻辑思维也不好。毕竟我觉得从上海转学过来的杭市人，名字带凡的，应该不多。”
“可是我以为你叫杜子凡。”许橙小声。
“难听。”林凡嫌弃。
松开手中的叶子，林凡往下说：“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后来我改了主意，决定告诉你我是你哥，结果——啧。”
开始翻旧账了。
紫藤尖飘到她鞋边，许橙踢了踢。
“许橙，这辈子我都是你哥哥了。”林凡朝许橙笑，很邪气，很玩味，“即使你不想让我做你哥，那也没办法了。”
“我没有不想的。”许橙心虚。
“那之前为什么觉得我当你哥不好？”林凡逼近她身前，“可能，你看我还是像个混混？还是说，你心里有更好的哥哥人选？”
林凡是在说周谨一，但许橙当然不知道。她只攥着衣角，垂着脑袋认错：“我后来没有再把你当混混，也没有想过什么样的哥哥好什么样的不好……总之，你很好，没有不好。”
她真的解释不出什么了，可林凡还是不满意，好像她不说出个合适的理由就不放她走。
许橙真的要哭了。说什么？难道坦白说，因为我喜欢你吗？
“凡凡哥哥，我知道错了。”许橙眼睛一闭，很认命地说出这句话。
她这是在撒娇，对，撒娇——声音甜甜的，语气软软的，羽毛一样缱绻在心头。
许橙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在林凡这里了。撒娇，她小学四年级以后就不这样了，因为长大之后觉得撒娇好幼稚，就算是和外婆，她也很少撒娇了。
但面对现在的林凡，许橙只能用这招。
女孩子低着头，脸白生生的，腮粉粉的，好像眼眶也开始红通通，似乎再对她说话说重一点，她就要往下掉金豆子了。
林凡偏开视线，神情不太自然。
许橙悄悄抬眼，林凡好像真上了钩，气势没那么逼迫人了。小时候她就是很会撒娇的一个小姑娘，很知道怎么让别人消气。
周谨一觉得现在的许橙太文气，就是因为她小时候是个鬼灵精，活泼，歪点子多，还很会说话，总捏得人心甘情愿地顺着她，长大了倒是变得乖巧安静。
其实心底里，许橙还是有她的小九九。
但现在，林凡以为她表里如一的乖呢。
她这样道歉，他有一点受用，不对，不是有一点，而是非常受用。但林凡很不情愿承认自己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可瞧她的样子，他确实舍不得说重话。
他很清楚地记得她，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她眉心那颗不多见的痣。另一个是她的眼睛，很漂亮的一双眼。婚礼时她躲在她外婆身后，面上带点儿怯，眼睛水濛濛、亮晶晶。
现在的这双眼就是这样。
现在，许橙得了意，尾巴翘得高高的，乘胜追击，反客为主：“那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你是我哥哥呢？这样我就知道了呀，还不是你先捉弄的人。”
这就蹬鼻子上脸了？林凡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是装腔作势呢。
他气笑，话不收着分寸：“我不喜欢杜建华带来的人，所以不喜欢你。一开始你没认出我，我以为你是装的，所以更不喜欢你。后来知道你不是装的，但我对你也并不亲近。既然你没认出我，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并不想多一个妹妹。”
许橙面颊的粉一下子消了，变得煞白。她很听不得别人说重话，何况是林凡。
“所以是因为到了警察局，不得不见到你爸爸和我妈妈了……”许橙的话说不下去了。
所以林凡其实到现在都不想和她坦白，昨天他是被迫的。许橙好难过啊。
看她这样子，林凡真的气笑。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现在又自己生起脾气了？之前他觉得她是只小老虎，现在看来还真是，还是只蛮不讲理的。
他做哥哥的，能怎么办？只能哄。
林凡耐心说：“一开始我不喜欢你，是出于偏见，后来我清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很高兴你能做我妹妹。刚刚不是说了吗？后来我改主意了，家长会我想和你说清楚的。”
我很高兴你能做我妹妹。
许橙抬起眼。
桃花眼含笑，认真诚挚。林凡现在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软软茸茸的天鹅羽。许橙低下眉眼，抽了抽鼻子，笑得略勉强。
林凡愿意把她当妹妹，她是高兴的。可是转念一想，他对她的这些好真的只是因为他把她当妹妹。而她喜欢他。
林凡不知道女孩子的这些小心思，只当哄好了，问：“你今天晚上还通校吧？”
许橙仍然耷拉着脑袋，摇摇头：“我和外婆商量过了，还是住校比较好。”
“给我站住！你们两个！”一道声音截住了林凡的话，比雷还响。两个人根本没有不站住的意思，循声望过去，是马中海大怒走来。
完了。
许橙快吓哭了，林凡倒很淡然，轻笑一声，压着嗓门：“这里是不是有点邪门？”
“你们两个什么情况！”马中海怒斥，“林凡！还有你叫什么来着，许橙！中午不在教室午休，跑出来谈恋爱！”
许橙急得像热锅蚂蚁，很想解释，林凡拍拍她，笑着说，走吧，去教务处吹吹空调。
空调冷气十足，甫一进去许橙就打了个哆嗦。她乖乖低头站着，两手反剪在背后。除了还没掉眼泪，这个情形几乎和去年一模一样。
林凡的站姿依旧散漫。
“两个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谈情说爱！很高兴是不是？亏得你们两个都还是尖子班的学生！”马中海一掌打在办公桌上。
谈情说爱。
许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马中海痛心疾首：“谈恋爱，这是性质多么恶劣的行为？会造成多么不好的影响？一早恋，成绩就从前三十掉到三百！必须把你们家长叫过来严肃处理，现在就打电话！”
“马老师我们——”许橙的话只开了个头，被林凡举动打断。
他伸手搭她肩上。
掌心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浸过来。许橙愣了，马中海也愣了。
马中海气得站起来：“林凡，你不要以为你年级第一你不高考就可以在学校胡作非为！你爸爸肯定不会同意你早恋！”
“马主任，这件事您误会了。”林凡笑笑，“我和许橙是兄妹，不是男女朋友。”
冷气把马中海冻住了。中年男人沟壑纵横的面容僵硬片刻，扭曲成古怪的神情，最后震怒着吐出八个字：“你再嬉皮笑脸试试！”
许橙脑袋一缩，显然，马中海没有信林凡的话。这不是马中海的问题，任谁听了，第一反应都是林凡还在油腔滑调。
哎。
许橙摸摸鼻尖，觑林凡一眼。他竟然胆大包天地朝她弯弯唇，她连忙收回视线。
“居然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马中海又拍桌，“成何体统！简直败坏校风！我必须把你们的家长请过来！”
“那马主任，你打电话吧，只需要请一个人来就够了。”林凡放下搭在许橙肩上的手，耸耸肩，“一个人可以管我们两个人。”
办公室里诡异地安静一阵。
马中海放下话筒，绷着脸教训：“兄妹说话也该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你们两个在午休时间跑出来说话算怎么一回事，有没有把校纪校规放在眼里？午休时间违规出教学楼，凭着这个我也可以给你们一个处分！”
听到处分，许橙瑟缩了一下。
马中海睚眦必报，要是看你不爽，他能天天盯着你直到查出你的错误，这一点令上到高三下到高一所有学生闻风丧胆。
站得近，林凡捏捏许橙手腕，低到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表演一下？”
许橙的脸唰地红了，原来林凡刚刚知道她撒娇认错是在演戏。然而大敌当前没空羞赧，许橙抿抿唇，抽抽鼻子，眼睛泛上层水光。
“马老师，我们知道错了。是因为昨天晚上家里出了些事，我和哥哥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想找时间讨论一下，因为是家里私事，所以我们只能在午休时间出教学楼了。”
许橙会撒娇，但不会撒谎，一说多就露馅，具体是什么私事啊？她求助地看向林凡。
“爸妈想离婚。”林凡言简意赅，脸不红心不跳，“所以我们想商量一下怎么办。”
许橙又差点被口水呛到。
误打误撞，这个理由勾起马中海的伤感心绪，毕竟他脸上还挂着他老婆留下的彩。他长长地“嘶”一声，摇摇头，咂咂嘴，目光顿时充满怜爱。许橙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你们两个出去吧，下不为例！”他说。
一出办公室，林凡就笑得弯了腰，顺势揽起许橙的肩。
男生的臂弯宽阔，许橙被拘在他身侧，清新好闻的薄荷味儿那么近，他的体温也那么近。这一瞬，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了。
是哥哥，许橙默念。
“真有意思。”林凡笑得幸灾乐祸。可许橙没觉得有意思，还好马中海没打电话，要是真打了，那可怎么办？杜叔叔和妈妈……
许橙不说话，林凡低头看她，女孩子的脸皱成一团了。他以为是因为他揽着她，刚刚一高兴就揽上了，没想到她介意。
林凡收回手，停下脚步，语气淡：“怎么，你就这么怕别人以为你早恋？”
肩上的重量一空，许橙回过神。她想的是杜叔叔和妈妈，林凡在说什么，早恋？提起这回事，许橙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这个乌龙提醒了她一件事，她和林凡的关系有些难办。林凡是她哥哥，这件事的轰动程度不亚于她和林凡谈恋爱了。
谈恋爱很好理解，无非两个人看对了眼。兄妹怎么解释？两个同学一开始还不认识，突然成为兄妹了？许橙都能想到以后有多窘。
林凡的思维和许橙不在一个频道。他看她这样苦着脸，嗤笑说：“你胆子这么小？真早恋其实也没什么。”
“那怎么行？”许橙被林凡带偏了思绪，“不可以早恋的。”
“你确定？”林凡盯着她，“如果有喜欢的人你也不早恋？”
“肯定要等毕业再说啊。”许橙声音闷闷的，“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她自己这么想，但管不了他是怎么想的。违纪对林凡来说是家常便饭，早恋，他肯定也觉得没什么，如果哪一天他有喜欢的人……算了，和她没有关系。
“看来你还真想过这个问题。许橙，你有喜欢的人？”林凡问得突然，声音冰冰凉凉。
许橙愣了一下，语速极快地回答：“没有啊，我没有喜欢的人。”
变了调的语速这么明显，显然藏着掖着什么，不就是周谨一？林凡轻嗤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怕别人误会我们两个早恋，比如你喜欢的人，所以才担心成这样。”
说完，林凡往楼下走。
许橙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跟上去。
啊？林凡在说什么啊？我们两个早恋，马中海这么想就算了，林凡他他他……许橙涨红脸，苍白地重申：“我没有喜欢的人！”
“随你。”林凡头也不回，“晚自习下课我在你们班门口等你，我送你回家。”
“啊？”许橙又懵了，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林凡身边，“可我之后都住校。”
他没看她：“许橙，有我在，不会再发生王家豪那种事，你不用担心。”
林凡忽然停下脚步，许橙差点撞到他。他眉目落了寒冬一场雪，酷冷极了。
“还是说，你不想和我一起回去？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两个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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