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最温柔的刻刀，亦是最无情的流水。
转眼间，青丝熬成了白发，锋利的棱角磨成了温润的玉石。
他们在城郊有了一个带小院的房子，院子里种满了凤朝歌喜欢的蔷薇和云逍子习惯打坐时伴着的翠竹。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在国外奔波，女儿也嫁到了邻市，只有逢年过节，院子里才会重新充满年轻人的喧闹，平日里，只剩下一对老人和一只懒洋洋的小狗。
生活仿佛一池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沉淀了数十年的光阴。云逍子早已不再纠结于此界的真伪，数十年前那个雨夜的选择，像一道分水岭，让他将全部的重量都安放在了这片土地上。他读书，练字，陪凤朝歌去早市，和院里的老邻居下棋，偶尔，他会望着流云出神，但眼神里不再是探寻和疏离，而是一种深沉的宁静。
暮春的午后，阳光暖得恰到好处。云逍子搬了两把藤椅到蔷薇花架下，沏了一壶清茶。凤朝歌拿着一条薄毯走过来，轻轻盖在他膝上，然后在他身边的藤椅坐下。花香馥郁，混着茶香，时光慢得仿佛停滞。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过了许久，凤朝歌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和：
“云逍啊，我们这一生，快到头了。”
云逍子心头微颤，转头看她。她的侧脸爬满了皱纹，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轮廓，眼神温润通透，竟隐隐有种超脱此界的澄澈。
“瞎说什么。”他伸手握住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心传来熟悉的、干燥的温暖。
凤朝歌微微一笑，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满架繁花，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没瞎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反握住他的手，“这些年，真快啊……好像昨天还在为谁洗碗吵架，今天就已经老得吵不动了。”
云逍子鼻尖一酸，用力握紧她的手。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着你睡在身边的样子，”凤朝歌继续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安然，“就在想，你心里那片更广阔的天空，现在……还在吗？
云逍子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她。这句话，与几十年前那个雨夜她未尽的疑问，何其相似！但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困惑，没有不安，只有全然的了解和接纳。
凤朝歌终于转过头，迎上他震惊的目光，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前世今生：“别慌。我早就知道了……或者说，我早就感觉到了。从你还是个毛头小子时，看着天空发呆的样子，我就觉得，你好像不属于这里。你的魂儿，有一大半总是飘在别处。”
“朝歌，我……”云逍子喉咙发紧，想要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你不用说什么。”凤朝歌摇摇头，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温柔而通透的笑容，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不属于凡尘的慈悲，“其实，我是谁，或者你是谁，来自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他满是皱纹的眼角，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重要的是，这几十年来，牵着我的手是你，陪我哭陪我笑的是你，和我一起养大孩子、经营这个家的人，是你。对我而言，这就是全部的真实。至于你来的那个地方……那是你的来处，而这里，”她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是你此世的归处。但你的路，还长着呢……”
云逍子怔怔地看着她，眼眶瞬间湿润。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由他执念而生的女子，其存在的意义，远不止是弥补青春的遗憾。她是他的镜，是他的舟，是天道为他安排的最慈悲的渡者。她以一生的陪伴，教会他何为“情”，何为“真实”，何为“当下”。
“你……”他的声音哽咽，“你究竟是她……还是……”
凤朝歌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了然：“有区别吗？云逍，我存在过，你真切地爱过，这对我而言便是全部的真实。好好走完你该走的路，或许……”她的话语微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万古的深邃光彩，“……我们的故事，并未完结。”
一语点醒梦中人。
云逍子心中那最后一丝关于真幻的迷雾，被这番暗藏机锋的话语吹散，却隐隐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期盼。泪水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道心前所未有地晶莹圆满。过去他追求的超脱是逃离，是“忘”；而现在他领悟的超脱是承载，是“容”。容得下这数十年的爱恨悲欢，容得下这具苍老的皮囊，容得下这片曾被他视为“心劫”的人间烟火。
菩提非树，明镜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但若未曾见过树，拭过台，又怎能真正领悟这“无一物”的境界？
此梦，并非虚妄，而是他证道途中，必须亲历的、最华美而深刻的一章。眼前的凤朝歌，既是他的尘缘，亦是他的菩提。在她平静的目光中，云逍子看到了自己修行千载所求的最终答案。
暮色渐合，蔷薇的香气在晚风中愈发浓郁。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一如几十年前那个雨夜。只是这一次，心中再无惶惑，只有一片光风霁月的澄澈，以及对那未竟之路的宁静期盼。
梦境真实性，于此臻至顶峰。而一缕超越梦境的光，已悄然照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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