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最后一趟晚高峰,粘稠的车流连出一条粗长壮观的灯带,在街道上扯着前行。周围行人来来往往无不有个伴陪着,林知闲一个人杵在马路边上等车,显得有些可怜。
他甚至还没打到车。
一股贴地急行的风骤然跃起扑到他面上,吓得他忙不迭当街打了两三个喷嚏。
黑屏映出林知闲模糊的面容,林知闲先是心虚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才放心低下头,顺手抓了抓头发。方才额角出了点冷汗,微微汗湿的头发让他想起前几日趁清明返乡,在奶奶墓碑前淋的那场大雨。
感冒就是在那天中的招。
回北京后连吃了几天药,今早起来以为病好了,没想到是回光返照,到室外吹两回大风就把他打回原形。
但林知闲没放在心上,一口应下今晚领导组的聚餐。
这般糟蹋自己的下场是感冒和酒精在他体内打闷仗,喉咙肿痛得像塞了块桃核,眼眶滚烫到他有种在冒气的错觉。
林知闲只想快些打到回家的车,好蜷缩在他公寓的单人床上回回血。
但等了半天,时间随电量流逝,打车结果仍然是“正在为您匹配合适司机”。
本来被热气占满的脑袋里突然挤进一丝烦躁,隐约有些膨胀之势。林知闲将目光抽离屏幕,板起沉重的脑袋朝天看去。
能让他回家的话,也可以不是合适的司机。
突然手中传来的几下震感,林知闲以为打到了车,惊喜地低头看去,却发现是母亲的电话。
他表情蓦然变得古怪,无奈清了清喉咙再滑动接通键,张思望的声音直利利地从千里之外刺过来:“小好,到家了吗?”
为了不让母亲多唠叨,林知闲说谎道:“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到家。”
“好,那你好好休息。妈让你回北京后和小青商量结婚的事情,你商量了吗?”
没听见林知闲吱声,张思望了然。她苦口婆心道:“小好啊,你最近工作稳定下来了,结婚的事情酒不要再拖,多耽误啊。你和妈老实说,你和小青有没有打算好什么时候结婚?”
林知闲握紧手机,戒指撞上去有些硌手。他一再用忙当借口逃避。
他和张思望关系一般,张思望经常埋怨他啥事都藏着,让她无法了解林知闲的想法。因为不了解所以没话说,母子话题固定在林知闲什么时候步入人生下一阶段的事上。
“……你每次都这样说。”张思望嘀咕,“那妈不打扰你了,你也记得要好好考虑这事。”
林知闲张开口,打算问问广州今天是否停雨,却听到耳边传来“嘟”的一声。
他怏怏闭上嘴,放下手机,没想到这时突然收到打车成功的通知。林知闲滑动页面,打算看看司机详情,却发现页面卡住了。
再用手指扒拉两下,屏幕竟直接熄灭。
原来是没电关机了。
林知闲顿时失语。他没记下完整的车牌号,只记得有个8和N,是辆黑车。还好这条街上只有他在等车,索性将就等。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闲才注意到一辆车速减慢、似乎准备停车的黑色轿车从路口转出。他急忙用目光追上那辆车。
果然停下了。虽说没有在他面前停下,却也停在了距他一两百米的地方。
他眯起眼睛,车牌上写着“3N278”。
是了,一定是这辆。
林知闲快步走到车边,虽然有些抱怨这司机怎么停在距他上车点那么远的位置,但他急着回家没心思计较,摸到后车座的门把手就往外拉,却发现车门挂了锁,没拉成功。
他以为是司机没注意乘客来了,便走到前面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
车窗贴着用来防紫外线的黑色薄膜,林知闲只能稍微看出那司机转身看向他,迟迟没有开锁的声响。
他有些奇怪,准备再敲敲车窗,面前传来一声“啪嗒”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门锁开了。
林知闲放下举在窗前的手,懒得退回去坐后座,于是直接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车内的灯光随之亮起,轻易描摹过车内人高挺的鼻梁,顺着起伏的线条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那人双眼微抬,能清晰见到右眼下有一颗泪痣。
主驾上的人仍保持侧身对向林知闲的姿势,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自然探向副驾的区域,让人忍不住顺着那只修狭的的手往上瞧,把这男人的身姿面容完全纳入眼帘。
林知闲亦然。但在与男人对视的瞬间,他迅速甩手关上了车门。
本被酒精麻痹的思绪猛然像弦一般扯紧,林知闲似乎听见了它在空气中颤抖时发出的哧哧声。
惊讶之下身体总比大脑先做出反应,他刚才没控制力道,车门发出的碰撞声吓得他浑身一紧,反应过来时已经面颊滚烫,全身更是如血液倒流般冰冷麻木。
怎么是沈慎?
怎么能是沈慎?
林知闲咬了咬下唇,一时觉得头晕目眩。
他没想到老天派来的司机会这么不合适。
眼见面前的车窗缓慢摇下,林知闲如临大敌。他望着沈慎的脸,记起沈慎的鼻梁侧也有颗小痣。
不明显,此刻更是隐没在那一小块阴影中。
“你还要上车吗,林知闲?”沈慎说道,念到林知闲名字时特意加重了话音。
久违听到沈慎喊他名字,林知闲感觉心脏像在鼓面上撒了把豆子,跳得噼里啪啦乱七八糟。
林知闲想摇头,忽而意识到他在离公寓七八公里的地方,手机也没电关机没办法再打一辆车或者住酒店,明天还要加班……
没再多纠结,林知闲咬咬牙,再次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坐在了他高中初恋对象的车上。
他想着忍二十分钟就好了,但等了半天,林知闲都没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
林知闲扭头准备质问,却发现身旁人一直盯着自己,沈慎的目光吓得他喉咙一噎,把才压下去的痒痛感逼上来了。
林知闲心道不好,急忙摸到车门旁边的抽纸,扯过一张纸巾蒙住口鼻,边咳嗽边问:“你怎么不走?”
“你感冒了还喝酒?”沈慎皱起眉。
他早察觉到林知闲是裹着一身酒气钻进他车的,但没想林知闲这么心大,身上带着病还瞎喝。
林知闲羞愧难当,扭过头接着咳,想把问题逃避掉。
接着,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拉长的叹气声。
“你没系安全带,我怎么走?”
话音未落,一团阴影挟着股香气侵入林知闲的余光中。林知闲瞬间绷紧了身子,把最后一口咳嗽咽了下去。
他避无可避,只好紧紧贴住椅背,低垂视线不去看沈慎愈发靠近的眉眼。
但沈慎呼出的气息还是洒落他的耳边,像细细的软钩挠过他的面颊。
咔哒一声,安全带系好了。
“现在可以走了吗?”待阴影撤开,林知闲低下头小声说道。
他有些心虚,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把手里捏着的纸巾叠成了一个小小的正方形。
沈慎不吭声,只是打开车载导航,点了几下,一句冰冷的ai女声随即传出:“现在为您导航去协和医院。”
林知闲闻声一惊,扭过头,目光刚碰到沈慎的脸又下意识退缩:“怎么去医院?”
沈慎露出一副看白痴的无语表情:“因为你生病了。”
“生病也不用你操心。”林知闲张口欲言,转念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焉巴说道:“那去医院吧。”
他不应该讲那么刺人的话,哪怕是对象是沈慎。
真是被感冒害得不清醒了。
他歪过脑袋,靠向冰冷的玻璃窗,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高低错落的建筑凝固在夜色中立着,多亏有无数窗格透出的柔和灯光,显得来去轻盈。车内光线暗淡,只有路灯掠过时才能短暂照亮他绷紧的面庞。
路灯移开时,车窗上便映出沈慎的侧脸。他只敢盯着沈慎倒影的眼睛,靠回忆着色。
真没想到会这样与七年不见的故友重逢。
再次见到这位曾经被他偷偷追赶了整个高中时期的人,居然是在网约车上。
林知闲想到这,一股道不明的情绪骤然压来。
他分不清此刻喘不上气是感冒害的,还是被这股情绪扼住脖颈。
明明很想问问沈慎在这七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北京开起网约车。但七年太长了,如果让林知闲去追溯,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头。
更何况林知闲是个纠结身份的固执鬼,目光落到手上的戒指上,他无法开口。
五指拢起,他接着角落的阴影,将戒指取了下来放进裤兜里。
于是车上沉默无言,直到停在医院门口。
“要我陪你吗?”
沈慎打破沉默,声音平淡,连敏感如林知闲也察觉不出里头的情绪。
林知闲抬手扣住门把,没有立刻回话,也没有立刻扳动。
他很想拒绝,又不想沈慎那么快消失在人海中。
人是一种矛盾的动物,哪怕渴望的事物令人煎熬,也依然在贪婪的驱使下疯狂渴求。
这一小段车程对林知闲来说宛如饮鸩止渴,能再饮两杯也是痛快。
林知闲忽而想起关机的手机就是块废铁,原本令林知闲烦躁的物件反而成了他点头的底气。
他还意识到心底里竟因沈慎刚才的问话生出一丝莫名的期待,殊不知戒指随他下车的动作掉到了车座夹缝中。
林知闲把手机没电的事跟沈慎交代了,沈慎依旧挂着张高深莫测的冷脸,不过递出付款码的动作非常果断。
看完病,林知闲跟着沈慎摇摇晃晃走出医院,上了车才把在心里拧了一路的话说出口:“你把你手机号告诉我吧,我回去把钱发你。”
沈慎看了他一眼,又看回正前方。“我说了你就记得住吗?”
林知闲又被沈慎噎了一道。他别过头,不再说话。
沈慎没说错,他刚刚下车时喝了好几口西北风,见到医生时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林知闲本来还不想沈慎跟着他一起见医生,但目前他的脑袋压根处理不了信息,只知道医生嘴巴张张合合,对他感冒还饮酒的不负责行为非常生气,所以他后面起身把门外站着的沈慎叫进来帮他记医嘱。
“你家在哪?”沈慎的问话打断他的思绪,林知闲转头看去,一脸“你在问什么”的表情。
“打车平台上不是显示了吗?”
“我改了地址,现在没了。”沈慎回答得一本正经。
林知闲听完沈慎的解释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乖乖回答:“北屏小区。”
沈慎“嗯”了一声,车里再次没了话音,马路上逐渐稀少的车辆衬得气氛更加僵硬。
临下车时,林知闲终于试着叫出那个压在他心头七年的名字:“沈慎。”
“你还要接下一单车吗?”
见沈慎摇头,林知闲反手推开车门,干燥的风乱哄哄地涌进车内,撞得他一阵耳鸣。林知闲稳住神,继续说:
“那你想不想来我家坐坐,顺便……留个联系方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