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正飘然,息正式微,忽闻远处一声怒吼,“扶桑,你是疯了!”
乃是烛龙之声,之前岁月,不曾闻他大怒至此,不由不顾。
未料一顾之下,如坠噩梦而不能醒。
但见,烛龙臂挽一灵,与我们隐约相对而立,残风火雨铺天卷土,断壁颓垣焦海斜沉,分明相去非远,却恍若星移难至,漫天飞灰烧犹未尽,灰霰红雾中间乱刮,亦不得详细二灵面目。而目之所及,橙星焚烬之中,累累尸山之巅,阴翳灰天之下,滚滚浓瘴之右。比之日前所处禁廷,世界如两;天地之寿,如有尽处,应如此观,会同是景。
“这煞妄阵不是在破雪殿下么?这又是哪里?”
「破雪殿。」
怎会?
破雪殿位山巅,西与赤域对峙,下瞰可以一览禁廷,左可远眺十二高阁;天气爽美时,亦可以遥赏山下青都。
可是如今,八亭十五台,徒余废梁犹烧,又在哪里;高阁一十二,深掩诡谲绿瘴,难睹一檐;楼阁十八万,隐入尘灰之后,俱已不见。
所见者:半山筑基疮痍,徒留骨露柱斜,乱插红雨之中,犹如岛渚将淹;花海木森尽颓,只剩黑枝焦干,叶废茎墟,不时崩劈栽坠,落入血川之中。血川取代那道源自破雪殿之白练飞湍,沿斗折清溪之涸辙扇样下淌,冰冽红河殷染焦土废墟。
黑红之间,血水之源,是为无数尸骸:观其甲胄,有青右卫、禁廷卫;另有一样色赤质软的甲胄,数量为最,且身边多死灵兽,山阳未见此甲,想来乃是赤域之兵。些灵死状极惨,不忍卒视:多数已回原形,内丹正毁,其原形血肉一面愈发模糊,各色灵徽一面自血泊中氤氲升腾,如花木逢春,赤紫蓝黄不休分蘖上扬,更成一种诡异美感;在焦土红泥深处,更有残喘未歇、形体尚存者:断腿、折腰、裂颈、剖腹、碎颅...肠筋满地、血如涌泉,浆崩骨穿,而智未消弭。伤已药石妄及,而口犹呻吟叫唤,凄厉之极,不忍听顾。
禁廷已毁,赤域更残。左顾再无有十二高阁盘峰占脊,高筑奇立;惟见一片灰绿浓瘴,黑雾滚滚,无垠蔓延,遮蔽目内山阴,其中更有诡谲绿电缕缕,不时撕天劈下,更激出许多浓尘;并有怒嘶绝吼之声,随尘遍起;更兼腐鱼烂尸之味,恶气熏冲。不知所出,不知其质,只莫名有感,觉得此瘴剧毒非常,近则必死。
是瘴如自有生机思考,似乎一饱食极怨巨恨之灵,携毒带刃,咄咄正欲逼过峰巅,千仇万杀向山阳而来。只有远处依稀一灵,强撑一道微薄结界,将浓瘴勉强拦在峰后,然则不敌那瘴势如水溃,态似暴风,直冲得结界颠然欲塌,摇摇欲崩。
赤域已惨烈,青都更难见。许是半山火雨激起灰烬实多,自成烟雾迷津,我等所在又处山巅:下瞰山麓犹不见,遑论青都楼遥遥。俱已罩在浓火硝烟之后,难辨其况安危,不知其状如何。
不该如此,怎会如此?
破雪殿森威高挑,我虽未尝得入,但知如在其中,必不能见其外些缕;可如今脚下这一块乱石平地,下顾可见半山惨景,左顾可见山阴诡状,同我脑中那巍峨白楼,又有什么关系来?
然不远处一道黢黑涸辙,确是破雪殿中央所吐那道白练之走向,只是全无半丝水汽,只有一川血浆,仿佛骤经大火,瞬间蒸干一般。
难不成...
“你将禁廷烧了?”我仰头问。
他把头轻点一点,满目悲凉,悔与不悔之间,如有神情,当如是色。
我终究知道,女娲阵中所哭,竟是为何;所言“大劫”,指甚情状。
我身陷煞妄阵中时,昆仑究竟生何大变,以至于如此这般?
我固非昆仑所养,然见其数万年经营,成此惨状,心犹实悲,不知女娲见后,当如何痛苦。
“几日了?”我正震惊无言之时,忽闻女娲之声,融融弱弱,自烛龙怀中传来,似长睡初醒,竟然并无忧惧哀伤,反如早料此观,平静温暖。漫天红灰之后,不得详细其容颜,只是遥觉其双眉下落,连娟入鬓,如哀万物,艳在骨骼,不可方物;此艳不同木末在皮之艳,更有绵长慈悲之美。
“绵绵...”烛龙但闻其声,尽失怒火气力,溘然单膝跪下,犹稳稳扶住怀中女娲,不曾教她动荡分毫,“怪吾做出此阵...早知今日害你...吾...”说着目上红绦殷水,哽咽不能更言。
“吾入煞妄几日了?”女娲不理其悔,又问,问中坚诀,语足中气,几乎忘其身伤。
“二十三夜,二十三日。”烛龙激不能言,终究镇定时,方有一答。
“她入阵日起呢?”女娲望我一眼。
烛龙稍加思索,“九夜十日。”
我忽觉主扣我身之手臂一紧,将我掬起一些,又以眉头贴我眉头。
按女娲所言,九夜十日,我合该身死才是,镇静觉察丹廷内海,果然空无一物,不起微澜,分明内丹已毁。
可我如今不仅身无将死之感,反而清爽舒畅,外乎四肢百骸倦怠汹涌,竟毫无不适之处。
额前戒印忽然滚烫如焚,一如绶印之时。我抬眼看我主,但见他额前戒印也一明一灭,又化作玉色灵徽散入虚空。
戒印所凭,在我内丹,内丹既毁,戒印以为我死,自然散了。
我与他,灵犀寂灭,戒印销毁,再非其持戒。
“东尊放心,阵中吾曾以音声渡她吾力,纵使丹毁,凭借吾徽,亦可再活千年,有你帮扶,足其重塑内丹。”
烛龙听闻此话,大惊,手忙脚乱搭其腕脉,一面无奈嗔怪,“绵绵...你...你...”却究竟你不出个所以而然。
女娲抬手抚过烛龙面颌,以示安慰,浅浅一笑,“昆仑有此大劫,东方本来不应卷入,到底是吾两人之过,累得他们平白有此遭逢...”尔后手上忽然一顿,似乎有所察觉,又偏头向我主道,“只是...她肩头之伤,吾阵中不能得知,尔今毒已入海,终究难办...眼下就算你、”话到此处,忽然顿住,言中含混,似有话不宜明言,半晌,轻摇摇头,只叹了一句“终归不是久长之计...”
怪道后来,她同我说了那些不相干的...且她每说一句,我就好受一分...缘来竟真是在救我。
且入阵之后,只顾小腹剧痛,旁的也没功夫理会,眼下我周身又舒爽得紧,她若不提,我几乎忘了我肩头,叫木末挖的那一爪...那一爪上有毒么...可我怎生丁点不觉着不好...血也不出,疼也不疼...
我觉得她那一顿,中间藏了一件要事,可眼下我不及想他,心中只想:阵中诸术禁绝,唯独为了使诸灵互相磨心摧肝,不禁音声,她竟能想出‘凭声渡力’这种办法来。我在阵中,只疼得昏天黑地,六识无用,我有那么疼,况乎她身具祇髓,不可能比我疼得轻些,然而她在那般情状之下,还得想出这等无法之法来给我续命...分明不是吆喝什么大劫已至么...不是等死么...还救我做甚来?我与她有甚相干,她先我入阵,已经尽受折磨;我入阵后,她猜得天地劫起,又绝乎所望;这般身心交瘁之下,竟还要救我一个不相干的...
橙烬红灰之中,我观她绰约眉睫,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大悲悯,从她眼中流淌出来,仿佛寰宇万物都为她所爱、受她所怜,哪怕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我,甚至是那心思毒绝的木末...
只是爱也白爱,怜也枉然,峥嵘璀璨,俱已葬身红海绿烟之后,散在九夜十日之间。
她就那般缩在烛龙怀里,静静看了看身下半山火海血河,又看了看西边滚滚欲出的灰绿浓瘴,终究只余一种哀恸至极后的镇静平和,抬眼看了看烛龙,眼中温情无限,“赤明,轩辕谷,你知道路么?”
“知道...可...”烛龙向西边浓瘴偏了偏头,心有戚戚,“绵绵...山阴...毁了...”又狠狠将头转回对着我主,咬着牙根道,“去不成了...”
分明他目盲,那斯须里,我却几乎觉得,那红绦之后,无限恨意,如刀剑一般狠狠剜着我主。
“赤明,不怨东尊。”女娲在他怀中柔柔一语,见烛龙犹不低头,女娲便抬手掰住他下颌,“赤明,听吾说,”烛龙终究低下头来时,她一字一顿道,“不、怨、他。”尔后亲昵揉了揉他脸颊,甜甜轻笑衔在嘴角,哄孩子一样,“知道么?”
她语轻而情切,仿佛九夜十日之间,昆仑猩红变故,她全看在眼中,知在心里一般。
烛龙把脸在女娲手上蹭了又蹭,恨意暂收,一时痴呆一般,愣愣把头点了一点。
女娲道,“好了,吾很累了,你若不肯去,用星移将吾送去。”话中诀绝坚定,不由置喙。
烛龙额前戒印一显,心知不可不为,却犹劝道,“绵绵,此瘴剧毒无比,轩辕谷离赤域极近,也许已受荼毒,那里有什么要紧的,非去不可么?”
“很要紧,非去不可。”
“那吾陪你。”语毕拉过云头踩上,向山下而去。观其去向,是要绕道山阳。
云头经过我俩时止了一止,烛龙面不旁斜,女娲却偏过头来,轻声嘱了一句:“东尊,吾力有限,山阴既毁,可青都众生无辜,劳你务必保全。”
是话轻微诚恳,满是拳拳托付。没了那些尘灰遮挡,我终于看清她柔美之极的面目,一双眸子含泪未溃,更如寰水清波般明澈。都道相由心生,很难想象,这样柔和的脸孔下,藏了创世刊碑的惊才。
我主把头郑重点了一点,应下了。
云头瞬息便消失在飞灰之中,不可以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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