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我睡得黑而又甜,翌日晨醒,见我被他往里挪了,他依旧指配针锋,静静跏坐在我身边,许是外头晨光熹烂,更映得他面目如琢,双目含晖,一双珀色浅眸倒扎两点清光,只是唇颊少于血气,略显憔悴。
楼外鸟啼清脆,筠海才经夜雨,叶尖残露正丁零坠入夜溪,声声入耳。
我同他静静对望,心想,从前山中,无数朝日,无外如是而已,只是当时怎会,以为如此良辰,只是无聊寻常。
他见我醒,改换一套针法,只用三针绕在左肩伤周,而威力不下祝余所用,打横抱我在怀,出楼向小泉涉步而去。
天下法器,我主驯用不了的,怕也只有顷川而已。屈屈式微,什么阿物,祝余也好意思心疼。
小泉者,小竹楼后,汤谷东峰之腰,在一洞府,乃寰水之源,先生夜溪,下汇寰水,后润汤谷,再育我主神骨,外于我主扶桑,他灵未准不可以入。
汤谷至于今日,入过小泉的,唯有我主、业玄及中殷,前二者皆重伤后入之,出,伤愈。
于是我只知是水可以疗伤。旁的用处,不得而知。
啊,还可以疗毒。
念及昨日中殷说要受罪的话,我有些怕。他治起伤病来,一向手狠,最爱嫌躺着的娇气,他都说要受罪,那必是要受大罪。
我凭眼相问我主,是不是很疼,他眉头肃穆,若思若怅,并未答复。
对了,我眉头已空,不得灵犀,身子又占他双手,他纵有话,又何从讲起,从前一概眉来眼去旧习,实应痛痛改之。
入得洞府,即闻水声潺涓,周身寒意涌起。我一直猜想此地渊深无底,原来只是浅穴。
两步之后,见一石屏,转过石屏,豁然觉爽,只是寒意趋盛,我俩呼吸成雾,苍白可见。我生**冷,就是昆山雪顶,也不足为惧,只是这洞中寒意,非比寻常,竟像自内生发似的,瞬间贯彻手足,如浸没冰海,不得扎挣。
泉眼不大,其水羊脂玉色,类同我主之徽,只是更为菁纯,水汽熏腾,微泛白光,周遭平阔,并不见其他光源,洞中全貌,竟全靠水光映得明晰。我虽在岸,然犹觉泉中暖意漫漫,不自由就想下去。
那水似乎活物,觉察我俩进来,光亮稍兴,波纹向我俩这方交叠荡漾,如致礼敬。
我主放我在地,退步却立泉畔,双手持诀,玉徽登时罩我全身,而他颜色肃穆,如临敌在战,尔后令我缓缓入水。
我俯察浑身磅礴灵徽,是为护法诀,心中战战,不禁又想中殷所说,难道这水疗起毒来,真能有十分凌厉摧残?
可我既经山阳煞妄阵,当时孤身尚未疼死,况乎如今有他护法,大有不惧,涉足入水。
水及踝,暖意融融,及小腹,身遭泉水忽改其波,向我荡来,骤有撕身剧痛,不能承受。
禁廷卫有矢,上有倒勾,浑身淬一样寒毒。此痛略如,有此铁矢,上头毒牙全都冻得结霜,捅进我小腹,勾得其中血肉模糊,直穿过后腰,又抽出来,再顺着翻皮肉脏捅回,斯须间往复数千次,凛冽概同山阳阵破毁丹一瞬,只是这下不止一瞬,而是久久不绝。
水底苔滑,我痛得两股战战,若非身有诀加,我定然已跌入水底。
小泉疗伤疗毒,竟是这样疗法?
章尾山战后三月,他日日受此剧痛摧残?
怪道他在泉中从不与我灵犀,怪道从不许我入洞相伴,怪道他在断我手臂与让我入泉之间,犹豫如斯。
他怕我须受此熬煎。
算他知我一二,确实受不了。
千头万绪,动如电转,最终只余一念:我得出去!一面抱腹躬身望岸上挣扎,不料腿打摆子抬脚踩了衣裙,绊得我豁然后仰,背水栽去。
没顶一瞬,未及窒息,即落在一坚实臂弯,抬我肩胛高离水面,略不沾湿,浑身撞在一道温暖精颀胸腹之上,灵台混沌如我,隐约也知此处没有别人,只得是他。
如是泉外楼中,他与我做此亲昵状态,我定脸红心跳,只是此刻却满心只有“速走”二字,旁的再也顾及不得。
其实我水性上佳,只是这泉水邪门,疼的我四肢怠惰,无法游凫,浑身尽力,也只掏出一手薅住他衣领,本欲张口求他带我出去,却实难发声,只得努力睁眼瞧他,可眼前不知是泪是雾,只有蒙白一片。小腹如遭生剖烂锯,不多时我手上便失力,又跌进水里,只得乱抓一气,渐有滑韧之物缠入指间,得以稍借其力,只好死命扽住。
他被我扽得头颈一低,多年相伴,岂能只我知他,他果会我意思,向池边缓行,我心道有救,但因着实痛得厉害,手上根本不顾,只觉得狠狠扯着,还有些解疼。
因揽我在怀,又在水中,他行动不快,但我明白察觉,每向岸边挪一分,小腹处锐痛便轻省一分,待他缓行及岸,我已然能喘匀口气,眼前也不再昏沉,得借水光看清他浅浅眼眸,也瞧清手里紧攥他一把银发。
他也正低头看我,只是...嗯...眼中意思,十分不同。
这个眼神,隐约觉得仿佛曾经见过,只是眼前无力细想。所以究竟怎么不同,难以厘清。
“这,这也...”我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想着这水太邪,欲走从速。
可他究竟并未提我出水,分明已至岸边,却一步不复多挪,旋身落座,并强压我在怀,我腰间立即又浸得深些,蚀骨切肉之痛也兀然加剧一成。
凭我呻吟扎挣,他只一手将我压得更紧,另一手阔展轻翻,收回时岸边多出一只玉鸭,里头正冒袅袅白烟,分明只闻绰约艾苦,却煞是提神。
我欲哭无泪,只得看着那炉中烟气缭绕,如朝岚雾隐,浓溢而出,经出嘴孔,形态即散,半空乱升,弯而后滑,滑而后曲,愈腾愈淡...其上烟失形状,其下即有酽者补足,似无穷尽。
我正恨不得求他敲昏我了事,他却点了一盏醒神的香来...
只是我又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孽,为何从我西上昆仑,始终身痛如刮?
凭什么死去活来的是我,为他所爱的却是木末?十分委屈堆上心头,我眼角一酸,情难自已,失声痛哭,可是抽噎之时更牵下腹筋肉,刺得那成无法可解的剧痛来回拉扯,只是无力挣扎,只得越痛越哭,越哭越痛,至于难以收势,渐渐痛极生忿,只是讲不出话,只有手上加力,狠狠扽他,欲逼他低头,他却依旧不斜微光,只是眉头微蹙,一面将手扶我背心,轻捋缓拍,一如那场旧梦。
他拍捋之间,掌心生徽,绵凉密劲,轻震缓推,我接连呕出几口黑紫东西来,下腹的疼登时疏解几分,连呼吸也舒畅不少。
这水说来真正邪门,我吐的东西一旦入水,登时散做无色,全被泉水调化。
怪道点那破玩意来,我若昏了,淤血积在心里,岂不白剥这层皮,受这套刑。
剧痛缓时,他又看我一眼,还是那样似曾相识的微妙神情,又立即转回平视,如同蓄意躲闪。可只那一眼,我便安静下来,把嘴泯了,不再叫唤挣扎。一旦我动静消停,洞中忽然万籁沉寂,只余荡漾水波交叠碎响,轻轻微微,水及我俩身畔,恰生玉白光华,由下而上映得他眉睫昭昭如虹,鼻峰剪影类山,削薄唇弓如弦似刀,心前衣襟透湿,紧贴肌肤,还被我扯得敞了一半,两把袖子泉中浸淫,若有似无搭在我身,很是...嗯...很是...
只能说,木末再是荒淫暴戾,心智疯癫,然而眼光,确实很好。
只是他的眼光,却是不佳。
破雪殿中...他也这样抱过木末吗?
心头恨但起,不狂不能休。狂又可奈何,摧心更惆愁。泫然欲泣时,力已衰更竭。
可恨此时哭也不敢痛哭,只怕又扯到丹廷,再断一回肝肠。微弱不支处,只有抽与噎。
背心那手忽然停了轻拍,他以手指间隔衣衫轻点在我脊梁,柔柔书起字来,指尖几乎未触我身,一笔一划,若羽若叶,含水携波,雾雨轻挠在我背后,激得我战栗如筛,“再忍一忍,”他望玉鸭偏了偏头,“此香焚尽即走。”
傻子,我疼了这么久,哪里还差这一时半刻。
我是恨他不知我心,恼他所爱非淑。
只是实在哭的气短,不愿与他分辨这些。
“中殷说要二十七日。”我忽然觉得,他那个折翼断臂的治法,也非全无可取之处。
“他废物,你乖一点,三日。”
“每日盏香?”
他点头。
“当真?”我纵十成信他,只是中殷诚然言形锒铛,但凡事关医算二者,从未错判误占。
他又点头,态度严正,背后轻书,“此水鉴心,言不能诳,意不会卷。”
我乃信而不移,一面腹诽天下水源,当属小泉第一邪门。
此诺于我,良胜千方。乃盯死玉鸭,止哭休闹,咬牙强忍,只是脚暖适而腹寒刺,难抑身抖如见风秋叶。
实在难熬处,只有说话分神,“我还以为、尊主之前受伤就来,是嫌中殷手重,”我苦笑,“他治法再蛮,也比这强些。”
他眉头一蹙,我心中一慌。心想这恶水既疗我毒,亦疗他伤,想必他亦身痛难当,只是与我强充好人。
“为何偏称‘尊主’?”背后感觉沉寂,这话提水而书,泉中取水,力足劲透,溅砸在岸,落散声哗。
原来是气的,不是疼的。我心中一舒,复又一恼,本欲反问他为何既定要我持戒,却又不许称主,话到嘴边,却转成旁的,“欲为持戒,死生不转;持戒称主,何谬之有?”
话出,我抬手掩口,悔而又惊,分明非我欲放之词,为何张嘴便出胸臆,毫不容卷?
对了,此泉可以鉴心。
邪门,真正邪门!
他眉头一舒,与我四目相成,眼中意思拳拳炯炯,殷切如攻,“称阿言。”
“为何?”既然鉴心,约同灵犀,心中有惑,实应趁机盘问。
“不同。”
“何处不同?”我依旧觉着这二字实在直指其缺,且甚**,难以喊得出来。
“不同你称万灵,不同万灵称吾。”
傻子,原来是为这个,丁点不知冒犯二字写法。
“我还称过谁?”
“木末。”他眉目一沉。
啊,此事说来,翡台之上,确曾有之。
“谁还如此称过你?”
“吾可为东方之尊,独不欲为你之尊。”
我见那行水字力遒持久,总不洒落,只知脸上两道旧水才凉,又下双行新热,一把将他脸捧了,迫察其目中清晖,“你我之间,不同岂止此处,你既为东方至尊,人前须得架着,此二字意思不好,你若偏要如此,我人后称,可行?”
其实只待丹归印成,灵犀回还,人后我俩,极少语言,称呼不堪大用的。
他看了我许久,眉目深深,将我心中九九看个对穿,眼中明媚渐斜,终究把脸从我手中挣了,别头移目,手上却甚不老实,在我背后轻书,“吾觉甚好。”
“那我也要个名字,你取来,我就人前人后称你‘阿言’。”我想起女娲阵中之言,也把头别了,谁还不会怄气,谁还不会为难。
我以为,凭他文辞之拙,此求会将其难煞,岂料他目光一明,深深看我眉鬓之间一点,仿佛那里有一坪残棋,眼中又是那样意思,一面把陆离一指挑了,落在我眼角飞红处磨蹭,指腹茧砺,刮在肌肤却极是轻轻,如泛音动弦。我眼中还盛着些残泪,不经他激,眨眼间淌出来,又即被他指头纹理吮去。
两个呼吸之后,背心那手,缓匀郑重书出两字,“妆若。”
我岁将至万,终非无名某。本欲硬说这二字不好,张嘴却喜极由衷,“好,就叫这个。”
许是身痛有缓,灵台稍清,我忽然忆起他眼中意思,何处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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