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轿车行驶过空荡的高架桥，车窗外的天空不断倒退。一个左转，后视镜里的仙台市地标彻底消失在视野。
“下个月就是今年的关东联赛。”
驾驶座上，母亲略显焦躁地屈指敲了敲方向盘。
“回去后尽快调整过来，跟上其他人的练习。”
上川收回视线：“是。”
“听说这段时间是前国家队的永野教练在指导你？”
“是的。”
母亲松了一口气：“那还好。应该没有落下太多。没想到以前和你走得很近的那个女孩来头这么大……她会是个潜在的竞争对手，你以后多小心点她。”
“……是。”
女儿已经满足进入U15的年龄，这次的联赛成绩至关重要。母亲又絮絮叨叨强调了一堆话，不论她说什么，上川只是机械地给出母亲希望得到的回应。
——去年这个时候，星穗的父母也在和她说这些吗？
她漫无边际走着神。
“……总之，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明白了吗？”
“我明白。”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母亲焦躁的心情缓和许多。她忽然想起临走前高津医生给自己提出的建议，努力放缓语气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这些都是想要你好，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说出来。虽然我平时对你要求很严格，但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父母。”
上川有些惊讶地瞄了母亲一眼，又在她看过来之前躲开视线。
“是。”上川回答说。
见母亲似乎真的心情不错的样子，上川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那个……妈妈。”
母亲专注开车没有转头：“怎么了？”
“我想去看明年的春高，可以吗？”
“春高？”母亲抽空扫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对排球感兴趣了？”
只是看过半场高中生的预选赛而已。
甚至连规则也不是很清楚。
所以——
为什么突然对这项运动产生了兴趣？
有一瞬上川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母亲也不是很在乎她的回答。
“春高大会我记得是在一月初吧？看到时候有没有集训。在休息日的话可以抽一天去看看。”
“是！”
比之前明显上扬的语调。
母亲又瞧了她一眼，提醒道：“不过，这都是以你成功入选U15为前提。”
那双和母亲如出一辙的浅色眼睛平静又坚定：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
受台风登录影响，东京周圈已经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
车内收音机播报着今日天气预测，母亲将上川送到学校附近，简单交代了两句，掉头离去。
白色车身汇入街道的车流，放眼望去，很难再分辨出来。
上川转身走进校门。
距离开学还有几天时间，路边积水倒映着放晴的蓝天，校园里一片宁静。
已经换好泳衣的跳水部二年级们闲聊着从更衣室出来，其中一人注意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抬高音量：“上川？你回来了啊。”
视线一时全汇聚过来，上川礼貌向前辈们问好。抬起头时，目光下意识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二年级们七嘴八舌打听着她最近的去向，人群之中，永野只是沉默地看向上川的背包。
雨后初晴，太阳重现，星星消失不见。
“听说你去了外县接受心理辅导，真的假的？”
“骗人的吧——不就是比赛失误吗？”
“人家可是天才，我们普通人肯定理解不了啦~”
“天才玻璃ACE啊……”
“好了好了，再聊下去教练都来了。”新任主将打断众人的盘问，神色自如地带头往前走，“昨天不是还有人被罚了卷腹100个吗？”
被点到的人立刻开始哀嚎：“饶命啊星穗大人——”
“求我也没用的啦……”
“女人，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冷漠的……”
一行人零零散散走向训练馆。
>>>
上川琥白和永野星穗没有吵过架。
直到现在，她甚至还会不动声色帮自己解围。
只是、只是……
只是前辈对社团后辈的关照罢了。
一个被取代的ACE，对后来者残存的温柔。
前任王牌与现任王牌擦肩而过，没有任何眼神交汇，各自前往相反的方向。
>>>
训练。休息。开学。继续训练。
午休时，隔壁班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男生突然把上川叫到了外走廊。上川的注意力被楼下和朋友一起经过的永野吸引，回过神时，面前已经递来了一封情书。
“……请和我交往！”
有些局促不安的声音。
上川看着他，没来由地想起了盛夏里某个傍晚，河堤边聊胜于无的微风，少年躲开她的视线抬手挡住下半张脸，快要红透的耳根和余光里粼粼碎金。
秋风拂过，带来与夏日截然不同的清爽凉意。
“对不起。”上川平静开口，“我有喜欢的人了。”
朋友们还在热心讨论某个当红乐队新出的专辑，枯叶落到地面的一瞬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永野回过头。
二楼外走廊上，上川独自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背景是骄阳高远，万里晴空。
“……星穗觉得呢？”
“我？嘛……果然还是鼓手更帅气一点吧。”
……
>>>
“诶——国家队？！”
食堂里，天童端着餐盘一个夸张的后仰，倒着和身后的牛岛来了个四目相对。
“不愧是若利君~”
同行的三年级们纷纷献上祝贺，等到大家找到空桌坐下来，话题已经从国家队的伙食跳到了大家的毕业去向。
大平和山形都表示会和牛岛一样继续打排球，天童挥舞着叉子宣称自己想要一份可以巧克力冰淇淋吃到饱的完美工作。换做平时一定会跳出来提醒他注意饮食健康的某位爱操心二传，这次却罕见地没有接话。
谈话突兀地中断了片刻，天童微微眯起眼睛。
“所以——英太君呢？”
濑见一副刚回过神的样子：“……诶？”
“在说毕业后的打算。”大平好心提醒他，“进路调查，你填了什么？”
“那个啊……”
濑见还在思索措辞，嘴里塞满食物的山形突然发现了什么，开口太急把自己呛了一下。
“咳咳、濑见……那边！”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转头。
食堂里公放的电视正在播放一年一度的关东跳水联赛，女子单人三米跳板组。镜头回放了两遍上一位选手的入水镜头，裁判席给出打分，得分录入，积分榜排名随之变动。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紧跟着显示出的下一位选手名字。
3号参赛者，东京都，上川琥白。
天童：“哦豁。”
大平：“哦豁。”
添川：“哦豁。”
牛岛：？
“哦对了，若利君还没见过吧。”红头发托着下巴笑眯眯介绍，“现在出场的这位选手是濑见见的绯闻女友，以后要是在国家队遇到了记得和人家打招呼。”
濑见：“她不是——”
牛岛：“好。”
濑见：……
>>>
天空是……
场馆里响起哨声，一分钟内，参赛选手需要完成向裁判提交的对应动作。
听到提示音，跳台上的上川抑制不住抖了一下，表情没什么变化，十指却在镜头外悄悄蜷起。
腿，抬不起来。
十秒钟过去，她还是没有动。
和IH时相同的情况。
观众席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水池边教练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
天空是……星星是……我是……
上川深吸一口气。
踩板上前，转身，等待跳板不再晃动。
举起双臂保持平衡，走板预备，压至最低点纵身起跳。
5231D，转体向后翻腾一周半轻盈入水。
熟悉的浮力包裹上来，世界隔着一片水声。
——泳池是另一片天空，我是坠入天空的飞鸟。
>>>
关东联赛结束后不久，教练就在部活时带来了U15的集训通知。
跳水很吃年龄这碗饭，入选早，退役也比其他项目更早。国家队一般都是从可以参加国际赛事的年纪就开始定向培养。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通过了选拔，上川今后都不会再来社团训练。
遇上大型赛事，甚至可能会一直缺席课程。
“另一个世界就在一步之遥，好好把握机会。”教练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
部活结束后，上川意外在校门前遇到了永野。
对方似乎在等什么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下意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眼底那点闪光很快被压下去，永野恢复平时的样子，以主将的身份恭喜了社团里成绩出色的后辈。
机会难得，上川觉得自己有必要趁这会儿和她聊点什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攥紧背包背带。
永野浅浅扬起嘴角。
“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吧。”
她缓缓开口。
“一紧张就不会说话这点还是没变啊，琥白。”
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上川愣愣地瞧着她。
“我啊，最开始那几年，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所有物来着。仗着比你年长一岁的优势，心安理得享受你的追随。那时候，我真心觉得自己是可以守护别人的。”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才是被守护的那个。而你，注定会去往我到不了的地方。”
永野低头，抬起小腿点了点地面，自嘲般笑笑。
“挺可笑的是不是？”
“不可笑。”上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其实我一直都……”
“上川琥白。”永野打断了她。
由称呼隐约拉近的距离再度退远，上川果然停下了诉说。
“既然赢了我，以后，可不许随意输给其他人。”
“是。”
上川的声音重归平静。
“我会赢下来，然后……在终点等你。”
有风经过，校门前纷纷扬扬落下一阵金色叶雨。
“两年后的世界联赛，我希望我的双人三米跳板搭档，依旧是永野星穗。”
永野一怔。
然后带着哭腔地笑出声：“什么嘛，原来也学会说话了啊……”
“好了快回去吧，我的朋友该来了。”
“去吧，前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她强忍着泪水推了上川一把，一如多年前一个女孩将另一个女孩推上跳板。
「不要担心，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
天空也许会起云，也许会落雨。
无论天气变化。
星星一直都在天上。
>>>
最后一球落地，裁判吹哨，宫城县春高选手权决赛正式落幕。
结果——
没有下次了啊。
>>>
为期一个月的U15集训结束，上川从九州回来，提着行李箱在街边等待母亲。
一个身穿红色队服的金发少年摆弄着手机低头往前走，眼看就要撞到上川的行李箱上，被旁边的黑发高个子及时捞住。
后者彬彬有礼朝上川点头示了意，继而开口问自家队友：“看什么呢研磨？”
“是翔阳君的邮件。”金发少年回答说，“他们赢了。”
“宫城今年的代表是乌野啊……看来我们也要努力一下了。”
“……不是已经在努力了吗……”
“那就再努力一点。”
“不用了吧……”
两人说着话经过，上川无意间扫了一眼，忽而注意到他们背包里露出的半截三色球。
排球。
宫城代表。
乌野。
上川心脏猛地一跳，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叫住了他们。
“那个、请问……”
两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
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冒失，上川视线飘忽了一下，鼓起勇气：“你们……是排球部吗？”
“啊，是。”回答她的是那位黑发少年，“有什么事吗？”
“你们刚刚说的，宫城……”
对话被两声急促的鸣笛打断。上川转过头，看到车窗后母亲略带不悦的面容。
“……对不起，果然还是算了。”
车门闭合，汽车启动，很快将路旁的两个红衣少年甩在身后。
“刚刚那是谁？”
“不认识的路人。”
“打排球的？”
“……应该是吧。”
母亲冷哼一声，板起脸来。
“你以为我们把你培养到今天这一步花了多少精力？国家队的竞争只会更激烈，注意你的立场，不要把心思放在不重要的事情上。”
“是。”
“那个什么春高也别去了，在国际比赛上拿到成绩前都不能放松。”
“……是。”
>>>
大学二年级，牛岛作为国家队代表出征世界锦标赛。
趁着周末，几个还在宫城的高中前队友凑到一起收看自家王牌在国际上露脸的第一场比赛。
地点定在了副主将大平家里。
濑见住的地方最近，第一个到达；山形带着一堆零食特意坐车从隔壁县赶来；打工回来的川西拎了瓶好酒；白布最晚一个到，带来了刚下解剖台的小白兔。
医学生言简意赅：“健康**，无菌处理。”
濑见：一言难尽，但起锅烤肉的动作很熟练。
桌上的手机响起一声提示，屏幕亮起，濑见将餐盘摆好，顺势扫了一眼，动作微顿。
“濑见前辈，请快点坐下。”白布面无表情催促他，“挡到电视屏幕了。”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
电视机里传来选手入场的背景音乐，所有人停下动作看向屏幕。
濑见掐灭手机，刚刚看到的弹窗内容却依旧留在心头。
「女子组跳水世界冠军出炉！双人三米跳板新生代小将上川、永野……」
——做到了啊，我的天才小姐。
>>>
一场比赛打得精彩绝伦，看得人心里痒痒。
时间还早，大平提议一起去附近的体育馆玩两局，其他人纷纷应和。
只有濑见表示：“你们去吧，我就先回去了。”
难得聚一回，山形不解：“有急事吗？”
“是乐队的事情吧。”稍微了解一点的大平回答说。
“啊，约了练习室。”濑见将琴包挎到肩膀上，“下周在livehouse有演出。”
大平向大明星挥手送别：“我们会去支持的——”
山形：“给我留张签名——”
白布：“上台前还是借一下其他人的演出服吧。”
已经走出老远的濑见脚下一个踉跄：“——你小子！”
>>>
远征凯旋，从年初就开始频繁集训的跳水队终于有了休假。
永野戴着有线耳机蹲在宿舍楼下等人，上川刚走过来，就听到自家搭档忿忿然来了一句：“唱的什么破东西。”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永野摘下耳机，义愤填膺向她控诉：“一句不好听的都没有！”
上川：“……这次又是哪个歌手？”
“这次不是歌手啦，”永野得意地表示，“是新出道的独立乐队！四个人都是大学生，超——酷的！”
上川认真听讲，配合点头：“这样。”
两人并肩往车站走。
“琥白你怎么还没毕业啊，上了半年大学结果全在训练，学校一共就去过两次，周围一个熟人都没有，我快寂寞死了。”
“高中还有最后两个学期。”
“还要那么久啊……那这次休假陪我出去玩吧！刚好那个乐队最近有公开演出。”
上川有些犹豫：“可是妈妈她……”
永野已经在搜索新干线车次表：“反正还在放暑假，就说是去参观俱乐部好了——放心吧，到时候交给我来解释。”
上川迟疑着点点头，想了想，问：“我们要去哪里？”
“仙台市！”
心跳，突然掉了一拍。
>>>
乐队在livehouse的初次演出大获成功，从后台出来时，门外还聚集着不少等待签名的粉丝。
濑见低着头按照请求认真为乐迷写下祝福语，有人走到他面前，带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琥珀香气。
吉他手下意识抬头。
映入视野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有点眼熟，但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哦、好……”濑见收回思绪，接过对方递来的纸笔。
拿到签名，对方礼貌向他道了谢，兴冲冲去找落在后面的鼓手。
那个香气还是没有散去。
濑见机械地接过下一个签名板，表面上依旧是营业状态，思绪却控制不住有些跑神。
然后是第二份、第三份……
“可以给我一个To签吗？”
“可以哦。名字是？”
“琥白，上川琥白。”
笔尖一顿，濑见猛地抬起头。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散，城市灯火依次亮起。昏暗的蓝调晚风中，白鸟飞过白色天桥。
“好久不见，猫咪先生。”她说。
END.
酸得有点受不了我自己了，但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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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濑见英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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