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晨,我抱着那盆多肉植物,来到医院,却在门口被廖优璇拦住了。
“心理评估还没结束。”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很低,“知念今早情绪不太稳定。”
门内隐约传来对话声,一个陌生的女声正在提问:“那么,这种想死的念头通常什么时候最强烈?”
我僵在了原地。
廖优璇看了我一眼,轻轻把我拉到走廊另一边。
“你最近和她走得很近。”这不是个问句,“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吗?”
我斟酌着词句,“谈到她父亲时哭了,但后来似乎轻松了一些?”
廖优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护士说你是个作家。”
“是的。”
“把周知念当写作素材?”她的眼神锐利起来。
“一开始确实有这个成分。”我坦然承认,“但现在不一样了。”
廖医生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说:“她这周的评估量表分数比上周高了很多。尤其是对未来期待这一项。”她顿了顿,“自从你出现后,她拒绝服药的次数减少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等到心理评估医师离开后,廖医生叹了口气,“周知念今天可以外出活动一小时,必须有监护人陪同。本来是她母亲要来,但刚才来电话说航班延误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她的下文。
“如果你愿意负责。”廖医生递给我一份文件,“签这个免责声明,然后去护士站领定位手环。”
我的手微微发抖,签下名字时差点写错。
廖医生严肃地说:“一个小时,她必须按时回来服药。还有,别去人多的地方,别让她受刺激。”
“我保证。”我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周知念站在医院大门口,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腕上戴着医院的电子手环。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眯起眼,像是很久没见到这么强烈的光线。
“真的出来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我递给她一顶米色棒球帽,“注意防晒,你的皮肤太久没见阳光了。”
她接过帽子,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立刻像触电般缩回。但戴上帽子后,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现在我们去哪?”
“附近的森林公园,打车十五分钟。”我帮她拉开车门,“那里有条小溪,这个季节应该有很多蝴蝶。”
一路上,周知念紧贴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闪过的街景。
“感觉奇怪吗?”我问,“离开医院。”
“像是从深海突然浮到水面。”她轻声回答,“太亮,又太吵,但很真实。”
出租车驶入森林公园大门。
工作日早晨,游客稀少,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我付了车钱,带周知念沿着林荫小道向溪边走去。
周知念的脚步起初有些轻飘,像个喝醉的人,但很快变得沉稳。她时不时停下触摸路边的植物,或是蹲下来观察石缝中的昆虫。
她滔滔不绝的给我介绍,眼睛闪闪发亮,完全不像医院里那个沉默寡言的病人。
我们来到溪边,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坐下,周知念脱掉鞋子,把脚放入冰凉的溪水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水温刚好。”她仰起脸,闭上眼睛。
我从背包里拿出水和三明治,“饿了吗?在医院吃的早餐,应该消化得差不多了。”
她接过三明治,小口吃起来。
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我突然想起陈忱。同样是长期住院的人,对最简单的生活细节都充满珍惜。
“谢谢你。”吃到一半,她突然说。
“嗯?”
“带我来的这里。”她看着流动的溪水,“住院这么久,我差点忘了外面的风吹在皮肤上的感觉,忘了泥土的味道。”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忘了活着的感觉。”
我想伸手擦掉她眼角那滴未落的泪水,却不敢打破这一刻,我要以什么身份来对她呢。
朋友,还是懂她的知己?
“你的标本集里,是不是少了一只斑缘豆粉蝶?”我换了一个话题。
她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猜的。既然是你最喜欢的种类,应该会想自己采集制作标本吧?”
她点点头。
“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我脱口而出。
她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陈璟,不要随便承诺。”
“我不是随便。”
“看!”她突然打断我,指向溪对岸,“那只蝴蝶。”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只黄黑相间的小蝴蝶正停在一片宽叶植物上。
周知念已经赤脚走过浅溪,小心翼翼地靠近,在距离蝴蝶一米处停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她拍了几张照片,轻声说:“很美。”
蝴蝶突然飞起,绕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停在了她的手机屏幕上。
周知念一动不动,眼珠都不敢动。
但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不是礼貌性的微笑,不是转瞬即逝的嘴角上扬,而是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脸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整个人仿佛都被注入了生命力。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就快要跳出来了。我匆忙掏出手机,拍下这珍贵的一幕。
蝴蝶飞走后,周知念还站在原地,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她的笑容渐渐淡去,但眼中的光仍然在。
“它真美,是不是?”她走回我身边,“那么脆弱,却又那么自由。”
“就像你。”我轻声说。
她摇摇头,“我不自由。”
“但你可以是。”我鼓起勇气,轻轻握住她的手,“知念,你会好起来的,会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想去哪就去哪。”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发抖,但没有抽走,“你知道吗?在医院里,我每天看着窗外,想着死会是什么感觉。但刚才看着那只蝴蝶,我第一次想也许活着也不错。”
这句话像电流般穿过我的全身,我的大脑瞬间变得空白。
我想拥抱她,想告诉她她值得拥有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但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天空突然阴沉下来。我们刚走到公园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我拉起周知念的手,冲向路边的候车亭。
我们勉强赶在暴雨倾盆前躲了进去,但衣服还是湿了一部分。
周知念的T恤贴在身上,发梢滴着水,却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你带伞了吗?”她问。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总是随身带着。”
“为什么刚才不拿出来?”她歪着头看着我。
我沉默了,因为我想和她有进一步的靠近。
我撑开伞,“车一时半会打不到,要不要走一段?”
她点点头。
我们挤在一把伞下,沿着林荫道慢慢前行。周知念的肩膀紧贴着我的手臂,体温透过湿衣服传来。
“冷吗?”我问。
“不冷。”她轻声回答,然后,像是鼓起勇气般,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她的头发还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们就这样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医院时,雨刚好停了。
周知念在大门口停下,深吸一口气,像是准备重新潜入深海。
她摘下棒球帽还给我,“谢谢你,今天很开心。”
“下次还要去吗?”我接过帽子,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一起走向住院部,周知念的步伐比平时轻快。
但就在电梯口,一位中年女性突然拦住了我们。
女人厉声说:“知念!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
周知念的身体瞬间僵硬,“妈妈。”
周夫人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就是那个作家,廖医生说你带她出去了?”
我伸出手,“您好,我是陈璟。”
她没有握我的手,“请你以后不要,再擅自带我女儿离开医院。”
周知念突然出声,“妈妈,是我自己想去的!”
周夫人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盯着我,声音还是那么凌厉,“陈先生,我女儿的病很复杂,你的好意可能会打乱她的治疗计划。”
“我理解您的担心。”我尽量保持语气平和,“但今天的活动对知念的情绪有了明显改善。”
周夫人冷笑一声,“你知道她去年试图结束生命吗?你知道她需要定期服用多少药物吗?”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但更加尖锐,“这不是在演浪漫电影,现实是,她可能会再次崩溃,可能会伤害自己,甚至可能……”
“够了!”周知念突然喊道,声音变得颤抖,“别说了,能不能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她的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呼吸变得急促。
我下意识地想上前,但周夫人已经一把拉住周知念的手臂。
她看向我冷冷的说:“陈先生,请你记住,离我女儿远点。”
她拽着周知念走向电梯,留下我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顶有些湿漉漉的棒球帽。
回到家中,我洗了个热水澡,却怎么也冲不掉胸口那个沉闷的情绪。
周夫人的话还重复在我的脑海之中,“她可能会再次崩溃,可能会伤害自己。”
手机突然响起,是王静雯的来电,我心里一噔,立马接通了。
“陈先生,你知道知念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吗?我们找不到她了!”王静雯着急的说,声音急促。
我好像听不到她说话了,耳边嗡嗡嗡的响。但很快反应过来,拿起了钥匙就冲出去。
去到了医院,我敲响她的病房,没有人回应,轻轻推开门,房间空无一人。床铺整洁,窗帘微微飘动,窗台上放着她从不离身的蝴蝶标本。
我正要离开,目光被床头柜上一本黑色笔记本吸引。
那本子半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我知道不该窥探患者**,但某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无法移开脚步。
轻轻翻开笔记本,我的心沉了下去。页面上满是混乱的文字,有些地方力道大得划破了纸张:
为什么就是死不了
药量不够,下次要攒更多
七楼窗户应该够了
妈妈会高兴吗
陈璟不要发现
几乎每页角落都画着一只小小的蝴蝶,有的被圈在笼子里,有的被钉在板上,有的被火焰包围。
最新一页写着今天的日期,只有一行字:太累了,今晚就结束吧。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迅速合上笔记本,冲出房间。
花园、活动室、图书馆,所有周知念常去的地方,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一总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最后,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微弱的钢琴声,不是旋律,只是单个音符的重复敲击,机械又固执。
推开门,周知念背对着我坐在钢琴前,手指不停地按着中央C键。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头发散乱,身体随着每次按键轻微晃动。
“周知念?”我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头,但按键的手指停了下来,“你也来告诉我,我有多糟糕吗?”
“不。”我慢慢走近,“我只是担心你。”
“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担心?”她的声音冰冷刺骨。
我在她身边坐下。
“周知念。”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看到了你的笔记。”
她的身体猛地绷紧,然后开始剧烈颤抖。
我以为她会发怒,会尖叫,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所以现在你要告诉医生,然后把我关进隔离室吗?”
我小心地选择着词语,“不会。但我们需要谈谈这些想法,你内心的想法。”
“没什么好谈的。”她的声音空洞,“活着很痛,一直都很痛。我只是累了,一到晚上,我就特别特别累。”
我看到她眼下有未干的泪痕。
“今天廖主任问我有什么未来计划。”周知念突然说,“我差点笑出来。未来,我也会有未来吗?我连明天都不敢想。”
我轻轻碰触她的手,冰凉得像块冰块,“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吗?”
“一切。”她抽回手,“呼吸,心跳,思考,全都痛。只有睡着的时候不痛,但她们连这个都要用药控制。”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些淡粉色的疤痕,每一道都是一个无声的尖叫。
“那为什么选择今天,为什么是现在?”
她咬着嘴唇,许久才回答:“因为今天的谈话让我意识到,我永远好不了。就像我父亲,他试了那么久,最后还是……”
“你父亲?”
周知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钢琴键,“他画了那么多美丽的画,但心里住着一只怪物,最后怪物赢了。”
她突然转向我,“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不是车祸,是跳河,带着一背包的石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好像离真相更进一步了。
“我看着他一点点沉下去,我没有办法。”周知念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就像现在的我。而你,你是又一个试图捞月亮的傻瓜,你也没有办法。”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任何专业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虚伪又苍白。
最终,我伸出手,将她拉入怀中。
周知念僵住了,但没有推开我。她的身体瘦得令人心碎,像蝴蝶一样脆弱。
“不是所有医生都救不了病人的。”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但如果你今晚跳下去,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了。”
她的肩膀开始抖动,我以为她在哭,但当她抬起头时,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扭曲的微笑,“你知道吗?这是我住院以来第一次有人抱我。”
我们就这样坐在钢琴前,谁都没有动。
周知念靠着我的肩膀,呼吸渐渐平稳,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声说:“我答应你,今晚不跳。”
“那明天呢?”
“明天,再答应一次。”
这不是胜利,但也不是失败。
我想她,永远答应我。
“我们回去吧,你现在需要休息。”
回病房的路上,周知念的脚步漂浮得像梦游者。
“晚安,陈璟。”
“晚安,周知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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