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到医院的时候,护士站台的声音虽然很小声,但格外刺耳,“周夫人今天要来探望女儿,你让所有人注意点。”
几个护士交换着眼色,有人小声嘀咕了什么,引来一阵克制的笑声。
我心里不由的想到:这要注意什么。
走进了陈忱的病房,他坐在床上看着漫画,聚精会神。
我坐在他的旁边,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心里还不断想着刚才的那个问题。
“小忱。”
他抬起了头。
我憋着一口气,然后呼出,“你知道知念姐姐的妈妈吗?”
他皱着眉头,很不开心,“她不好,她很麻烦,不喜欢知念姐姐。”
“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我放松了握紧小刀的手,低下头继续削皮。
陈忱把漫画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躺下,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
他是生气了,觉得我的话不好听。
我削好了苹果,放在桌子上的盘子里,然后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下午,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准时停在医院主楼前。
我看到,一位身着红色裙子的女人迈出车门,画着精致的妆容。即使隔着距离,我也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骇人的气场。
“周女士,知念已经在待客室等着你了。”
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提前跑到了待客室。看到周知念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那只蝴蝶标本今天不见踪影。
她坐得很正直,就像是一个正在等待审问的犯人。
“标本呢?”我轻声问。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收起来了,母亲不喜欢它。”
我正想再问些什么,待客室的门被推开。
周夫人走进来的瞬间,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只要要年轻,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她的衣服和头发都被打理得很好,找不到一丝的错误。
“知念。”她声音的每一个音调都恰到好处。
周知念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低着头不敢看,“妈妈。”
我走到了后门王静雯的身旁,刻意放轻了呼吸,难怪之前周知念会拒绝谈起这个母亲。
王静雯小声说道:“我能接受你来看,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
为了不让事情暴露,我是伪装成一路同行的记录人员。
周夫人在她的对面坐下,从爱马仕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吃药了吗?”
周知念点点头。
“说话,你是哑巴吗!”
“吃了,妈妈。”周知念的声音更小了。
周夫人打开盒子,里面是几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从巴黎带回来的,医生说你可以适量吃一点甜食。在这里吃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她把盒子推到周知念面前,周知念却没有伸手。
“怎么了?”
“我不太想吃。”
周夫人的眉毛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变得冰冷起来,“为什么?”
“会发胖。”周知念的声音小得几乎要听不见,她的手指抓着衣服皱在了一起。
“谁在胡说八道。”周夫人拿起一块巧克力,不容拒绝地递到她的面前,“你现在瘦得像鬼一样,哪里好看了?”
我看到周知念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巧克力,机械地放进嘴里。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咀嚼的样子像是在吞咽某种药物。
让我想起了王静雯说的“深渊”。
“这个月的情况怎么样?”周夫人转向医生,突然问道。
医生愣了一下,“周女士,我不是……”
她打断我,“我知道你是谁,新来的医生,廖主任跟我说了。我女儿的情况怎么样?”
不容拒绝的声音响起,她根本不怕医生说话是不是正确的。就像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提起的话题。
医生保持专业的语气,“周知念的配合度很好,最近开始尝试艺术治疗,效果不错。”
周夫人冷笑一声,“艺术治疗,画几张画就能治好病?我已经开始怀疑你们的专业度了。”
“辅助手段之一。”
周夫人不再理,转向周知念,“钢琴还弹吗?”
周知念摇摇头。
周夫人哼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真的是浪费,花了那么多钱请的老师。”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目睹了一场令人窒息的一问一答。
周夫人事无巨细地盘问,周知念的生活起居、服药情况还有行为表现。而周知念的回答越来越简短,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那个标本还带着吗?”周夫人突然问。
周知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带着。”
“给我看看。”
周知念犹豫了一下,拿出藏在后背的蝴蝶标本。
周夫人接过,脸上浮现起嫌恶的表情。
“这么多年了,还留着这个脏东西,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个东西不要留!”她用两根手指捏着标本,仿佛那是什么垃圾。
“请还给我。”周知念突然抬头。
周夫人似乎也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惊到了,她眯起眼睛,慢慢把标本放回女儿手中,“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会面结束时,周知念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整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周夫人起身整理衣裙,对医生点了点头,“医生,我希望下次来能看到实质性进展,这家医院的费用并不便宜,请不要让我失望。”
她离开后,待客室里安静得可怕。
周知念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落在手中的蝴蝶标本上。
“你还好吗?”我走过去,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一滴泪水落在标本玻璃上,接着是第二滴,然后泪流满面。
她无声的哭着,静静地流着眼泪。
我悄悄递过纸巾,她接过去,却没有擦拭眼泪。而是开始疯狂地擦拭蝴蝶标本,仿佛要擦去看不见的污渍。她用力地擦着,我觉得下一秒这个玻璃就要碎了。
她喃喃自语,“脏了,一切都脏了……”
我按住她的手,“周知念,标本很干净。”
她抬起头,泪水布满了苍白的脸,“你不明白,你根本不会明白的。所有我碰过的东西都会变脏,它们不会变干净的。”
我看着她,轻轻拍了她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虽然我很想把她抱住,然后告诉她:你很干净。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
“周知念你相信我,好吗?”我轻轻说,移开了放在标本上的手,上面能清晰的看到被钉在框里的蝴蝶,“能清楚的看到吗?它很干净。”
她看向我指着的地方,手指在上面摩擦着,重复着我说的话,“它很干净。”
那天晚上,我从王静雯医生的口中了解到了周知念的病历,特别注意了每次她母亲探访后的记录。
果然,几乎每次会面后的一周内,周知念的情绪都会出现明显波动,有时伴随自残行为。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半年前,会面后,她用牙刷割伤了手腕。
我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我想起周知念在弹钢琴时,那个游刃有余的她,与今天待客室里畏缩的她,判若两人。
第二天清晨,我在花园里没有找到周知念。护士告诉我她一早就去了艺术治疗室,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参加团体艺术治疗。
治疗室里,患者们正在老师的指导下制作拼贴画,或者绘画。
周知念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一堆彩铅笔,旁边还有一些纸片。
陈忱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位置上,他的桌面上全是蜘蛛侠的小卡片。
他的蜘蛛侠卡片做得很传神,我笑了一声,不枉他每天都带着漫画过来,也不枉他自己每天都看着漫画。
我站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周知念专注的在上面绘画,没有病历里说的那些行为。
“她很有天赋,不是吗?”
我转头,看到艺术治疗师医生站在旁边。
她没有说具体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在说周知念。我对周知念细小的特别,似乎医院的人都知道了。
医生压低了声音,“从昨天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在这里。几乎没休息,但情绪还算是稳定。”
我点点头,目光回到周知念身上。
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热爱艺术的年轻女孩。
中午,我在教室外的墙上看到了周知念完成的作品,一幅海洋景象,中央是一只展翅飞翔的蝴蝶。翅膀由半透明的薄膜制成,在光线下闪烁着光泽。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作品,周知念站在我的旁边。
我毫不吝啬的夸奖,“很美,特别是蝴蝶的翅膀。”
她轻声说,“是保鲜膜,给它涂了指甲油。”
“很有创意。”
周知念转过头看我,“你知道为什么蝴蝶是蓝色吗?”
我摇头。
她移开了头,手指轻轻抚过蝴蝶翅膀,“因为蓝色是最自由的颜色,像天空,像大海,没有边界。”
“周知念,你喜欢蓝色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视线还是看着蝴蝶,“我向往自由。”
她说,她向往自由,而不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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