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从早晨开始就阴沉着脸。
天空不作美,我提前到达花园,却发现周知念已经坐在那里。她换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整个人几乎与阴沉的天气融为一体。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雨。”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站在她身后说着。
周知念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的天空,“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来?”我慢慢走近。
“蝴蝶需要透气。”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抚摸着标本的玻璃。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里不由的想着:隔着相框它怎么透气,而且还是死的。
蝴蝶似乎被重新固定过,翅膀展开的角度更加自然。
我在她旁边坐下,从包里翻过草稿本的背面,拿过扣在西装外套前口袋的笔,“介意我在你旁边,画点什么吗?”
周知念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面上。声音多了一丝不可置信,但很快消失,“你会画画?”
“业余爱好。”我翻开本子,“有时候图画比语言更能表达情绪。”
父亲,就很喜欢用图画跟病人沟通。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周知念安静地看着,她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像是害怕我笔下的东西下一秒就要飞走。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手背上。
雨来了。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但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我匆忙合上本子,下意识地脱下外套想为周知念挡雨。却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
我皱着眉头,提高声音,“周知念!我们要回去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天空,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像是无声的眼泪,“为什么要回去?”
“你会感冒的!”
“那又怎样?”她的声音突然带上了我从未听过的激烈,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反正我吃的药已经够多了,再加几片抗生素又有什么区别?”
雨越下越大,她的毛衣已经湿透,贴在瘦弱的身体上。蝴蝶标本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就像是生怕雨水会将它冲走。
我咬了咬牙,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不容拒绝,“跟我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反抗。
我拉着她跑向花园边缘的小凉亭,此刻成为了我们唯一的避雨所。
周知念的头发滴着水,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她一直都是低着头,让人看不到她任何的情绪。
“给。”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纸巾,却没有擦拭,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它包裹住蝴蝶标本,擦去上面的水渍。
我看着她的动作,为什么不关心自己的身体,要去关心一个死物。
“为什么这么珍惜它?”我终于问出了这个,藏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周知念的动作顿了一下。
“它是自由的。”许久,她开口说,“即使死了,也比我们自由。如果不是我,它还会停在其他地方。”
“我们?”
“被困在这里的人。”她的手指隔着相框,轻轻描摹着蝴蝶的轮廓,“你知道吗?蝴蝶的寿命很短,最短的只有几天,最长的也不过几个月。
但它们见过整个世界,从这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从这一片森林飞到另一片森林。比我们都要自由很多,即使是要死了,它也会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穿过雨,望向更远的地方,“而我,活了这么多年,却只见过医院,学校和家的四面墙。我没有选择。”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周知念突然转向我,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一个连下雨都不知道躲避的,精神病人。”
“不。”我摇头,“我认为你比大多数人都清醒,你只是沉迷于在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周知念的眼睛微微睁大,雨水从她的头发滴下,滑过苍白的脸颊。
“陈先生。”她轻声说,“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不把我当疯子看的人,你说我是清醒的。”
雨停了,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
“明天见。”她说完,转身走向住院楼,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凉亭里。
后面的时间,我没有碰到周知念。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原因,也或许是她没有出来。
我看着桌面上的相框,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人物旁边的字迹也已经消失不见,但我却能“看”到上面的印迹,是父亲给我的话。
“希望我儿一切顺利。”
他希望我顺利,但我现在好像迷失在周知念这个迷宫里,出不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父亲你能不能来帮帮我。”我喃喃说道。
我没有在清晨的花园里见到周知念,陈忱告诉我,她因为淋雨发了低烧,被暂时隔离观察。
因为上次王静雯的放行,这次我异常的顺利。
我站在她病房外的走廊上,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她躺在床上,手中依然握着那只蝴蝶标本。
“早上好,需要我帮你带什么吗?”我打开了一点门,没有走进去。
周知念摇了摇头,但当我转身要走时,她突然坐起身,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我没听清,“什么?”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皱着眉头,“铅笔还有草稿纸。”
我心里知道她皱眉的原因,要用响亮的声音说话,已经打破了她常有的规矩。
但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由于她生病的原因,我并不能在这里待很久,简单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
趁着空闲时间,我悄悄把一盒彩色铅笔和素描本,塞进了她房间的桌子上。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王静雯。
不过两天,周知念的隔离解除了,我本以为她会回到花园的老位置。但护士告诉我,她去了儿童活动室,她去找了陈忱。
当我赶到时,看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场景。
周知念坐在角落的小桌子前,面前摊开着那本我给的素描本。
而陈忱就站在她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画画。
我站在门口,不敢打扰这一幕,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周知念的铅笔在纸上流畅地画,时不时换成彩色铅笔添加几笔细节。陈忱的脸上满是专注,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发病时躁动不安的孩子。
“画好了。”周知念轻声说,将纸撕下来递给陈忱。
那是一只卡通风格的小狗,脖子上还系着蝴蝶结。这只小狗咧着嘴,站在花丛中,它的下巴抵着黄色的花朵,周围围满了蝴蝶。
陈忱接过画,嘴角慢慢上扬,眼睛里透着光。然后他张开双臂,给了周知念一个笨拙的拥抱。
周知念愣住了,她的嘴角变得僵硬,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她只是轻轻拍了拍陈忱的背。
陈忱的手指着上面的画,脸上有些好奇,“为什么这只狗要围着花?”
“因为喜欢。”周知念说,“它觉得这朵花是唯一能跟它玩的,它没有其他朋友。”
“我也没有朋友。”陈忱抬起了头,“我和姐姐都没有朋友,我们就像是这只小狗。”
“我不知道你竟然还会画画。”我走过去说,打断了他们的话题。
他们的这段话,并不阳光。
周知念低下了头,合上素描本,“只是随便画画。”
“但陈忱很喜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上被铅笔戳出了好几个小坑,“他很单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什么都摆在脸上,不像是大人。”
“不像大人什么?”我追问。
“满口谎言。”周知念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她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尤其是穿着白大褂的。”
我正想追问其中更深的话题,她却站起身,将素描本塞进我手里。
“谢谢你的铅笔,现在我不需要了。”
周知念又回到了那种疏离的状态,听说她按时参加团体治疗,按时吃药,只是对我的问候充耳不闻。
我翻开那本素描本,发现除了给陈忱画的那张外,其他页面都被撕掉一个角。
直到这天中午,因为早上我起得有些晚,没有去到医院。路过住院部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微弱的钢琴声。
声音来自另一座楼房,一个废弃的音乐教室,这家医院曾经有过音乐治疗项目,后来因为资金问题取消。那架老旧的钢琴就留在了空教室里,几乎没有人去。
我放轻了脚步走近,从门缝中看到了周知念的背影。
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头发披散在肩上,手指在琴键上缓慢移动。弹的是一首我不认识的曲子,但忧伤得令人心碎。
她没有看谱,外边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和钢琴上,画出一幅近乎虚幻的画面。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生怕惊扰了她。
周知念弹得并不熟练,有时候会停顿,但每个声音都富有情感,就像是在说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故事。
我静静的看着她。
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让她不开心了吗。
曲子结束时,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拿起蝴蝶标本,轻声说了句什么。
我把门又推开了一些,想要听得清楚一些。
“谁在那里?”她突然转向门口。
被发现的我只好推门而入,“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
周知念迅速将蝴蝶标本藏在身侧,眼神变得冷漠,“你怎么在这里?”
“去看陈忱,半路路过。”我走近钢琴,“没想到你会弹琴。”
“不会。”她摇摇头,“只是记得几个片段。”
“很好听,是什么曲子?”
“梦中的婚礼。”她的手指轻轻按下琴键,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我母亲曾经弹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我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你和你母亲,关系怎么样?”
周知念的表情立刻变了,钢琴“噔”的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琴键猛地又弹了回去,“我要回房间了。”
我皱着眉,她很抗拒提起的母亲,而且她的母亲也不关心她。
我在想:是否是因为她的母亲,才导致她的病情。
“等等。”我又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
“陈忱,他这几天又不怎么说话了。我想也许你可以再给他画点什么东西,他很喜欢你,也不排斥和你的接触。”我又补充,“也很喜欢你的画。”
碍于她的病情,我没有再提起了她的母亲。
周知念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但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消失在走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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