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正月初四。
昨夜仅两个时辰浅眠,天光未亮,雍正已在案前翻阅奏折。按制,国丧期间本应守孝静居,不宜理政。但他即位之初便推行勤政肃纪,凡事务实从简,不设庆典,不登太和殿受贺,一切节制为要。可越是这样,这个正月便愈加沉闷压抑,仿佛连节气里的春意都难以渗透进皇宫重门。
若不是那几封来路不明的信件搅动心神,他只怕会更为烦闷。
自登基以来,他几乎未得片刻安宁。宗室党争余火未息,胤禩党羽暗流涌动,胤禵久未归朝,兵权在外,宫中流言四起,“得位不正”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连亲额娘,对他也存有三分戒心。
皇考晚年虽号仁君,但“但求无过”的用人之道已令朝纲松散、纲纪废弛。忠奸莫辨,官员尸位素餐,政令推行不下,国库放银过度致空虚,贪腐成风。边疆更不平稳,青海、蒙古部屡有动荡,西宁局势愈发紧张,准噶尔更是蠢蠢欲动。十四弟虽镇守西北,但身份尴尬,调遣掣肘。
雍正每日思虑不休,烦闷在心,却无人可诉。他时常想,若是做一个无能之君,安享宫中富贵、任权臣掣肘,或许反倒轻松。但他不是。
他生来谨慎、偏执,读书万卷,志在拨乱反正、整顿乾纲。正因如此,面对这滩浑水,更是难以下笔。
“这皇位,真值得兄弟阋墙、父子成仇吗?”他曾在深夜里悄然自问。可话未出口,早已无退路。
今日,年羹尧送来奏折,汇报准噶尔边境新情。雍正阅后心知:此患不除,终为心腹之患。但当下初登大宝,朝廷未稳,国库吃紧,兵源不足,贸然动兵,只会激起波澜。他已拟定策略,召张廷玉、鄂尔泰、朱轼等人入养心殿议事,筹谋调度。
议事数时,众臣各抒己见,议程紧凑高效。雍正心中暗记:如此密会之制,或可日后定为常制,以便直达机要。朝堂之外,应有一处不被拘束的耳目与心腹之地。
夜色沉沉。
他匆匆用了晚膳,未及歇息,便复回案前。窗外飘着细雪,风吹檐角微响,殿内炉火正旺,却驱不散他胸中那点沉寒。
他想了想,甚至起了念头:索性将寝宫设在养心殿罢了,反正这案前才是朕的归宿。
正当他翻阅边疆密折时,在折子里赫然有着一封新信。
信纸纹理熟悉,封口不动,带着极淡的香气。
雍正指尖停顿片刻,屏退左右。取信,展纸。
字迹仍是歪斜,却比前札更整齐几分;语气不复轻浮,转而克制真诚。只看数句,他眉间微动,目光却未离纸上半分。
这一次,他读得更慢些。有几处言语未明,有几句情绪隐晦。
信中所言,字句虽朴,心迹未隐。此人自称异世,不避嫌疑,反觉诚恳。不知其言何意,若非痴妄,便为天机。朕虽不信虚妄,却也未见其恶意。且再观一观,看他能至几时。
他一时沉默。桌上风轻,烛火跳动。心头却起了涟漪:到底是惑心之妖?还是命运之赐?
他提笔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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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舟启:
前札朕已阅。卿自言首信用辞浮浅,今复致歉,朕心已明,不必再拘。文辞之制,随世而变;规矩之礼,本为抚心。若用意为诚,朕不计其辞。
卿所言,今世与朕所居大异。言语间有种种奇巧之物,非朕所识,但可知非虚妄之谈。朕本不欲深问其由,然既有往来,便听卿一言,不拒一语。
卿言欲与朕续札,朕观其心真切,亦无止之意。若卿所言所见不涉荒妄,无碍体统,朕愿听之。
前信中提及雍和旧宫,朕昔年所居,至今未忘。若卿再至,可略记宫门殿宇之今貌,朕愿得闻,以知其存废损益。
又闻世人有书,有影,纪朕年间之事。卿若曾观,愿择一二实情,代为录述。朕立政自有是非,不必隐讳。
至于卿所在之地、之世、之人,与朕今时风俗有何异同,亦可随意言之。朕阅之,不为他用,但识世变耳。
然此通信之事,理非恒常,恐生他议。卿自宜守慎,不可使旁人知之。朕亦不欲此事泄于外廷,生枝蔓。
后札仍照前法,藏于香炉之灰匣。朕得暇,必阅、或复。无暇则暂缓,卿勿急念
雍正元年正月初四
?御前朱批?
钤印:雍正御笔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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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盖上印章,手指久久未曾移开,指腹停在纸角,仿佛试图从那淡淡的纹理中再读出什么未写之意。
“这封信来得太巧,若是惑心之术,何以如此沉静?”
他目光微沉。 “若是天意使然,为何选中朕?”
他起身,在殿中缓步踱行,脚下地砖微冷,火光在屏风上摇曳不定。
“或许……这不是恩赐,也不是妖术。”他低声道,仿佛自语,“只是命运丢下的一枚棋子,看朕如何应对罢了。”
他倚在殿柱旁,久久无言。窗外的雪仍未停。
这一夜,他未再看折子。也未再回望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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