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桥落成在两百年前。
灵鸦取渔也自两百年前起就成了传说,唯独清河北岸的小庙常年香火不断,庙身屋脊上终日落着十只乌鸦,在袅袅香火中竟似有神性。
大族老带着明月桥的秘密溘然长逝,道人留下的纸条烧成了灰。
吕罗族学习桑蚕农耕,新生的幼童在河边摸螃蟹,年老的旧人挨个入了土。新的大族老被选举出来,入住了主事堂,原来五百六十九口人翻了一番,外人不再称呼他们为吕罗族,是为“庆河村”。
自此,清河水徐徐而前,世事百年无忧。
梁端呆坐在地,似乎不太习惯说话似的,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他语速很慢,每说一部分就要愣一会儿,像是在努力想着忘掉的往事。
宋演侧过半边身体,远远看着山下破败的荒村,像是错觉似的,一阵淡淡的、像是捂了很久的焦糊味儿被风带到他鼻端,陈腐的气息经久不散。
他神色如常,问道:“那是什么让庆河村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
梁端机械地转动脖子,顺着宋演的目光望去,一双眼睛睁得浑圆:“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为何……”
“啊!”
他忽然像是痛苦极了,抱着脑袋哀叫起来,像是生生被人砸开了脑袋,将埋葬的往事一股脑儿塞了进去。
“呵……喀哈哈哈!”嘶哑怪异的笑声突然从他喉咙中挤出,如同一只行将就木的老鸦,在枯木上完成最后的啼叫。
宋演被段三仇往后扯了扯,两人警惕地观察着乌鸦的动向,发现无异之后才重新目光放在眼前的人身上。
过了许久,那“煞”才仿佛笑干了身体中的力气,仰躺在地,心口流出的血将他身下一小片土地浸成了暗色,两行血泪从他书生气的眼中流出。
“是我,放了那把火。”
宋演眉头紧紧皱起。
“一百年前,村里有过一场少见的大雨,据说就是那次,两道雷接连劈断了明月桥的横梁和撑架,桥从中间断了开来,先人留下过祖训——明月桥不可损毁,于是雨后第二天,大族老便组织修桥,那时雨还没有停。”
梁思鸢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地说道:“可是那桥本是木桥,经百年风吹水泡,里头早就糟了,根本没有修好的可能,慌乱之间,有五六个年轻人踩塌了一块木板,掉进了清河。”
“河水本就没有多深,可那天那么多人掉进去,竟没有一人回来,水上连一颗气泡都没有浮起,族人冒雨打捞了三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被吓坏了,明月桥由此被认为不祥,彻底被砸毁……仙人勿问我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那消失的人当中,有两位是我的亲叔伯。”
梅竹月没有去怀疑她所说的真实性,他的重点在另一边,正是百年前,凤麟洲曾起了一次雾,吕罗人未曾经历过地脉葸瘴,阖族独居,又不与外人通婚,明显是未曾防备。
只是这当中有些蹊跷,两百年前那位道人神通广大,一纸图纸保了庆河村百年安逸,想来明月桥作为镇风水的物件,绝对不是寻常的木桥可以代替的,那他就没有思考过木桥不耐久的问题么?当初那位大族老为什么不曾明说?又是为什么烧了明月桥的图纸?
梁思鸢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面上升起嘲弄:“大族老要是没说,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恰恰相反,我这代全族一千一百余人,无人不知大族老遗训,但一个流传的说法和亲眼所见的灾难,若是仙人,仙人如何选择?”
原来如此,人的恐惧会支配既定的习惯,往往会做出异于平常的事来,见惯了葸瘴的自己不是早就明白么?
梅竹月右眼皮一跳,百年前桥断,风水破开,吕罗必定分裂两端,而梁思鸢之前说过一句“七十年前一把火烧过”,则说明内斗可能持续了三十年,谁放的火,梁端?
“是我,是我烧了全村,逼死了我的妻儿!”
“断桥不祥啊,究竟是谁,谓之明月!明月桥断,我族便再不能见星辰日月……”
长剑不安地嗡鸣,梁端喉间涌出大量的血,本来躺倒的身体竟缓缓立了起来,僵直得活像一块门板。
他一步踏出,头顶那只乌鸦再不能阻挡他的脚步,从半空中直挺挺落了下来,毛色一瞬间变得灰败。
宋演紧紧盯着乌鸦,只来得及抓住那豆粒似的眼中盛满的哀伤,很快便化作一小堆枯羽,被风扬散了。
北山像起了应和似的,从地底震颤起来,嗡声经久不绝,回荡在群山之间。
段三仇傻了眼,艰难在地震中站稳脚步,拉起宋演就朝来路狂奔:“你二舅爷的,乌鸦拦不住了!这什么鬼东西啊!”
正逃路间,段三仇突然一阵眩晕,一脚踩了空,在断崖上扑了出去。
宋演被他拽着,却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段三仇慌不择路,是北山突然向左移了二十多丈,原本突出来的山脊像是狠狠收腹一样凹了进去,变成了千仞断崖!
号令山川,随意变形,北山像一条臣服在梁端脚下的恶蛟,那是人力可为么?
“巍巍北山,生乎其间。”
“煌煌清河,魂兮将渡。”
“翙翙血肉,祭我族魂。”
“冥冥青天,指我剑行……”
北山深处起了应和似的,将这佶屈聱牙不知所云的话车轱辘了好几遍,直到周遭群山间尽数回荡起来。
天地一片黑暗,剑光如昼,撕裂天际!
梅竹月猛地回头,在朦胧一片中,乌鸦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而在他余光当中,北山微不可查地一颤,仍是半点声音都未曾传来。
是哪个倒霉蛋闯进来了?
他突然面色一凛,疾步往前冲去,身后却卷来浪声。
梁思鸢神色阴晴不定:“仙人这是去哪儿?”
拂尘应声而起,凭空伸长了数倍,在梅竹月手中几乎卷成了一条长鞭,破空声响起的一瞬间,污浊的清河竟从中间直接被劈断了!
梁思鸢痛苦的喊叫一声,远远缩回了河中央,她面色白得不正常,终于狰狞起来。
“没有人告诉你封闭别人耳目需要绝对高的修为么?”梅竹月含笑温声,“你好大的胆子。”
“凡人命数短暂,纵使是仙人,得长生不过百余年,我在此地镇守七十载,修为更胜常人两倍,你到底是什么人!”
梅竹月头也没回,化作一道虚影直直掠向北边:“守月人。”
段三仇在半空中紧急念了个什么咒,裹着布条的刀向听了什么话似的,急急忙忙载着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竟摇摇晃晃稳了下来。
宋演被晃地想吐,屏息闭眼忍过了一波“晕刀”后长出了一口气,临了还不忘对他竖个大拇指:“牛逼,我要是会御剑,早都飞去了,还能藏到这个生死关头才使,您牛逼!”
段三仇铆足了劲往远跑,抽空咬牙威胁道:“再多事给你扔下去!”
不等宋演龇牙再说点什么,一道雪亮的光直直照了过来,差点闪瞎了他的眼睛。
那不是光,是梁端的剑意!
“小心!”
妖刀一个九十度转弯,差点把两人掀下去,这才堪堪躲过一剑,然而不等他们松口气,山上的落石开始倾斜,冰雹一样砸向他们。
宋演尽量自己稳住,不给段三仇添乱。
一个转弯丧失了逃跑的时机,巨石兜头而下,段三仇灵活躲避的同时解开腰上的布袋,露出一个漆黑的小坛子,手正要探进去,一块拳头大的碎石裹挟着千钧力道,狠狠砸在了他左肩。
段三仇一个趔趄,妖刀顿时失去了平衡,坛子没能打开,他便死死护在身前,两人一刀像是崖上飘落的石子,直直坠向地面。
那一刻,宋演忽然听不到也看不清了,周围一瞬发生的事在他眼中变慢了千百倍,他忽然无比向往仙人呼风唤雨的能力,哪怕只是在断崖上画一朵光花呢?
蝼蚁的命数原来这般轻贱,哪怕胸怀撼天的抱负也无能为力。
在如同无止境般的下落中,宋演一片朦胧的眼中突然闯进了一抹素白。
梅竹月手中拂尘灵蛇一样伸长卷着段三仇和刀,稳稳抛到了远处安全的半空,段三仇迅速反应过来,重新摇摇欲坠地御剑飞起来。
淡淡的气味驱散了宋演灵敏的嗅觉中泥浆味、血腥味、腐朽味、焦糊味等难闻的味道,却并不怎么香,像是一捧清凉的水,提神醒脑,回味微甘,劈头盖脸撞进了他身边——宋演被那人一把搂住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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