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反常,到了六月份整个乐民县还在下雪。顾间套了一身蓝色的旧棉袄,踉踉跄跄地往考场奔去,不多时,衣服上便落满了大小不一的雪花,一个个“白人”在空旷的地上跑着。
进了教室,顾间还未坐定,就听到了广播里传来沙哑模糊的“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十分钟”的播报,顾间转头看了看四周,还有一半的人没到考场。
屋子里气温比外面高了很多,顾间还没来得及抖落身上的雪,雪就化成了水,顺着衣服渗了进去,桌面和地上也被雪水打湿,顾间忙从兜里拿出一张半湿的帕子,揩了半天才勉强擦掉桌子上的水。
做卷子时,扔有未擦干的水顺着衣服滴到卷面上,形成一个个形状不一的湿坨子。做题的空隙,顾间转头望去,考场都是和他一样一遍做题一遍擦“汗”的人。
顾间被分在了靠窗的位子,外面寒风呼啸,旧报纸糊的窗子被风吹出许多口子,冷风顺着口子灌进来,把顾间吹得一哆嗦。
胃里一阵熟悉的、灼烧般的抽搐猛得攥紧了顾间,从老家到县上赶考,路上只啃了一个掺着麸皮和野菜的干粮,又在寒风中躺了一夜,这会儿肚子空落落的,阵阵的“咕咕”声扰着顾间的思绪。
好在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顾间很快调整好了思绪,考试的题不算难做,题型基本都是老师教过的。
难捱的两天一眨眼就溜走了,不管成绩好坏学生们都要离开学校,昔日的喧闹不复存在。
一个多月以来晴雨无常,连绵的雨和雪让平河的水位线达到了数十年来未有过的高度。顾间把手揣到棉袄兜里,埋头疾走,一排排脚印掩在纷飞的雪花里。
迎面扑来的雪片打得他睁不开眼,忽的,他看到不远处的平河中似乎有一个黑影。
顾间忙跑过去,顾不得多想,将棉袄扒下扔到旁边的石头上就跳了进去,待到将人拖上来,才发现是邻村的钟建国。
钟建国浑身湿透,窝在顾间怀里抽抽哒哒哭个不停,“我对不起我老爹,对不起我老娘,他们辛辛苦苦供我念书,结果到头来我啥也不会......”
听着钟建国的哭嚎,顾间才明白他是因为考的不好才有跳河的念头。顾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一直以来他的成绩在乐民县都算名列前茅,顾一国对他的学习也没有太高的要求,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因为成绩轻生,他又想到钟建国的家庭条件,心上不由得叹息。
待到钟建国嚎完了,顾间将他从怀里扒下去,将棉袄穿上,没好气道:“你跳下去倒是解脱了,你爹妈都快六十了,他们怎么办?”顾间不会安慰人,说完就静静看着他。
钟建国本来就是一时着急,这会儿躺在雪地里,冰冷感渗透全身,意识慢慢清醒过来,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唾弃道:“顾间,你说得对,我真要这么窝囊地走了,才是真对不起我老爹老娘,刚真谢谢你了。”
见他没有轻生的想法了,顾间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拉着他并肩往前走着。
回家之后,顾间赶忙上到炕上,火热的炕让他冻僵的手和身子慢慢缓了过来。
两个月后,顾间正在扫着院子,一阵清脆的“叮铃铃”声引得他抬起头,县里的邮递员拿着一张纸远远朝他挥着手。
顾江忙把扫帚撇到一边,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张印着“绝密”印记的“纸”,兴奋地说不出话来。
摆席的那天,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来祝贺。顾一国拿着那杆老烟枪,呛人的烟飘在他满是褶子的脸前,依旧挡不住他的笑意,“间儿出息了,考上状元了。”
一旁尚在读小学的小女儿向他伸了伸舌头,“爹爹,这都新时代了,您还说中状元,哥哥这叫考大学。”
顾一国笑着摆了摆手,“是爹爹说错了,你哥现在可是我们平河唯一的大学生啊,可出息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顾间还看到那时候的中学同学弯着腰,在毒日头底下割麦子。张二娃见他过来,给他扔了一个黄瓜,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人汗,笑着说:“大学生,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穷山沟的老乡啊。”
张二娃这几年一直在地里干农活,脸被晒得黝黑黝黑的,和顾间的白白净净完全不同。说起来,这地方也只有顾间一个人长这么白。
顾间笑了笑,“哪敢啊,上了大学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不定以后还要仰仗你们呢。”
“啥仰仗不仰仗的,我张二娃这辈子也只能在这山沟沟当个土农民了,不像你,不过谁让我没你脑瓜子灵光呢。”
顾间看着一望无际的黄色麦浪,突然有些感概。张二娃在初中读完之后就回家了,现在娶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子,以后一辈子怕都要待在这里了。
上学前一天,顾一国一夜没睡,把要交代的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第二天顾间独自一人背着两个大包踏上了去长安的路。
火车行进时,顾间看到了沿途很多和乐民完全不同的风景,还遇到了同样去长安读大学的老乡,不过读的是西大。
因为是第一次出远门,加上旁边有个人与他说话,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倒也不觉得无聊。
一下火车,一股热浪铺面而来。安大和西大都在长安南部郊区,两个人扛着行李坐着红色公交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各自的学校。
徐唤走之前将自己的宿舍号写在纸上塞在了顾间的口袋里,两人约定好周末出去玩。
朱红色的校门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冲击感,大门的右面印着安大的校名,正中间扯着一条横幅,上面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字样。进校之后,道路两旁都是翠绿的柏树。
宿舍楼是三层的筒子楼,整栋楼从外面看呈现肃穆的青灰色。楼道的空间不大,走廊狭长,显得有些幽暗。
顾间为了早点适应大学生活,特地提前三天来了学校,所以这时候宿舍还只有他一个人。宿舍不大,约莫十几平米的样子。他中学时候就一直是住宿的,所以换个环境对他影响也不大。安大的宿舍条件在全国都算是好的,是标准的四人间,对面床上贴着那个同学的名字:何长青。其他两个床上也贴着名字:李小军、沈可。
顾间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其他三个舍友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特别好看的。
到了中学之后,顾间就发现,自己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其他男生聚在一起讨论那些漂亮的女生时,他从来不感兴趣,相反,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那些好看的男生身上。
他隐隐感觉自己有些方面“不正常”,但又不能和其他人说。
何长青家在陕西本省,在宝鸡那边,坐火车三个小时就到了。何家是传统的“中国家庭”,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两人快四十岁了才生下了何长青。
在这之前,何父何母没少因为孩子的事情,遭受身边邻居,还有同事的议论。后来中年得子,自然对这个儿子宝贝的不得了,平时也基本不让何长青做什么重活。
如今何父何母快六十了,唯一的心愿就是等着儿子大学毕业,娶个媳妇,之后尽快让他俩抱上孙子。
尽管被何父何母捧在手心,但何长青并没有养成什么娇纵蛮横的性格,相反还很懂事,他知道自己父母的身体状况在慢慢下滑,就在这个假期,自己去长安打工赚了学费。
何长青按着通知书的宿舍号,来到了自己的宿舍。他本来以为自己来的这么早,宿舍应该没来其他舍友,推开门却看到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生靠在被子上看着书,男生长得很清秀,认真看书的样子很吸引人。
西安的这边的气候比起乐民那边还是潮了很多,一晚上过去,衣服上都透着一股潮气。顾间听到宿舍门响,迅速将被子扯过来盖到了自己身上。
何长青放下行李,见顾间这个反应,笑了笑,“大家都是男人,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就算看到什么也不会少块肉。”
顾间本来是下意识的行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何长青这么说反倒让他有些尴尬,“什么呀,正常人都是我这种反应,谁没事在陌生人面前漏来漏去。”
何长青背对着顾间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顾间赶忙把自己的衣服穿好,重新拿起了那本《桃花扇》。
“你是叫顾间吧,哪儿人啊。”何长青也在床边看到了顾间的名字,明明宿舍有两个人,却只能听到他收拾东西的声音,挺怪的。
“对,我是甘肃人。”顾间本来就不擅长主动和陌生人搭话,虽然这个是自己舍友,但毕竟两人还不熟悉。他见何长青在低着头收拾自己的行李,就没去打扰。
“看你长的白白净净的,不太像啊,不是都说,甘肃那边的人都比较黑嘛。”
这话何长青倒没有说错,从小顾间在村子里就是个“异类”,怎么都晒不黑,顾一国带着他去割麦子,一天大日头照着,他还是“白白嫩嫩”的。
顾间没有去回答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我家就在陕西,就在宝鸡市,比你近多了。听说你们甘肃骆驼特别多,还出门就能看到沙漠,是真的吗?”何长青的嘴就没停过。
顾间有些怀疑这位舍友的“智商”,这种没有任何常识的问题,他怎么好意思问的出来。
“哎呀,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嫌弃我。”何长青把床铺铺好,发现他说了这么多,顾间却没有回应,就回头看了看。
顾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这人生来就不爱多说话,不是嫌弃你。甘肃没骆驼,也不是出门就能看到沙漠。”
平心而论,何长青长得的确不错,没有人第一眼看到他会升起厌恶嫌弃之心。他是和顾间完全不同的好看,顾间偏“可爱”,何长青则是那种很“阳刚”的帅气,五官硬朗,身材也没话说,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人堆里也绝对不会被忽视。
当然,要是他“废话”少一点的话,顾间会更对他有好感。
何长青一个人待了几分钟,觉得有些无聊,就赤脚踩在顾间桌子边的凳子上,笑着将书从顾间的手中扒拉了出来,露出了一口白净的牙齿,“还没开学呢,你就坐在这儿看书。走,陪哥们儿出去逛逛,听说安大有很多美景呢,大早上的窝在宿舍多无聊啊……”
顾间不胜其烦,勉为其难答应了何长青的请求,走之前还不忘提醒他带好钥匙。
因为离开学还有两天,这时候的安大显得有些冷清,见到路边盛开的石楠花,何长青朝顾间猥琐地笑了笑。
“你几几年出生的?”
“42”
“我也42”
“那你几月”
“10月”
“我4月,那我比你大,快叫哥哥。”何长青把胳膊搭在顾间的肩膀上,逼着顾间叫他哥。
顾间一次又一次把他的胳膊弄下去,“两个大男人,整天拉拉扯扯的,烦不烦。”何长青坚持不懈地搭上去,美其名曰“增进同学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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