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一国日复一日的心焦和惶恐中,到了之前约定好的最后日子,送走顾一军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七月的天,竟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雪花。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覆盖了顾家的小院,也掩埋了清水村枯黄的大地,整个世界被染成了一种凄冷的白色。这反常的天象,让村里人窃窃私语,心中惴惴不安。
在顾一国心里,这场大雪,是老天爷为他们兄弟俩骨肉分离流下的不舍的泪水。
顾母从柜子里拿出上个月新做的小棉袄,给还睡懵的顾一军穿上。她强忍着自己的泪水,嘴里还小声念叨,“老天爷都不想让小军走,不行让韩先生他们再等几天,等雪停了再送小军过去。”
顾父一边给自己套衣服,一边低声说:“你说啥呢,韩先生他们已经等两个月了,还能让他们再等下去不成,再说再待几天又能如何,让小军早点过去早点过好日子,你别犯糊涂了。”
顾母偏过头,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我哪不懂,但真要看着小军走,我能舍得吗?”
顾父沉默地没有回答。
一向顽皮的老三老四这两个月仿佛瞬间长大了,这时候默默给父亲收拾着停当。还没睡醒的顾一军揉揉眼睛,注意到家里人的行为,小声问:“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啊?”
顾一国忍下心上的难过,笑着回答,“带小军去市里玩,小军开心吗?”
刚才的起床气全然消失不见,顾一国瞬间清醒,拍着小手鼓掌,“好啊好啊,小军开心。”
顾一国揉揉他的头,“那小军快点收拾,路上远着呢。”
顾一军麻溜地从炕上跳下来,自己动手将一件件和衣服和鞋子穿好。
顾家只有一辆拉拉车,顾父将绳子绑在自己腰间。顾一国将弟弟抱到铺好毯子的车上,又拿出那把破旧的黑色的大伞,撑在小军头顶。旁边放着他们路上吃的食物、过夜的被子和小军的一些东西,顾一国将暖壶抱在怀中,三人就这样在漫天风雪中消失在顾家人的视野中。
顾一军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像往常那样活泼,乖乖坐在车上,小脸时而蹭蹭哥哥略微寒凉的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顾父在前面拉着车,雪很深,几乎要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寒风卷着雪片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顾一国让弟弟趴下,用小被子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脚踩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呀”声,和着呼啸的风声。
顾一国跟在身后,看着前方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看着车上那个懵懂无知的小身影。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冒着这么大的雪也要亲自送小军过去的用意。
这两个月他几乎都是掰着指头过的,每一天都像偷来的般,他在时光的缝隙里享受和弟弟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心底却无时无刻不被倒计时的阴影笼罩。
他教会了小军写更多的字,说更多的话,带他爬遍了村子附近所有的小土坡,在白杨树下留下无数欢声笑语。
他贪婪地收集着弟弟的一切:笑容、哭闹、撒娇,甚至是睡着时平稳的呼吸,但越是收集,离别来临时的空虚和寂寞就越是巨大。
顾父叫顾文远,祖父曾经也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秀才,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就渐渐没落了。顾文远一共兄弟姐妹六个,他排老六,两个姐姐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嫁人了,十二岁那年父亲也去世了,三个哥哥做主分了家,顾文远分到了一个小房子,自那之后,兄弟四人再没什么联系。
在顾一国的记忆里,父亲大部分时候都是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认识老先生之前,他关于外界的全部认知和所有光怪陆离的故事,都来自于父亲。小时候,他听母亲说,父亲以前的愿望是当一个小说家。后来的顾一国明白了小说家是什么,但他想象不到父亲成为小说家的样子,那是全然不同的超脱他想象之外的世界,也是现在的父亲永远成为不了的人。
走了大半天,天色渐暗,雪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中午的时候,他们吃了两块馍馍,就接着出发了。顾一军早上出门玩的兴致也被漫漫白雪磨没了,这会儿正窝在车上睡觉。
顾文远找了个背风的小山坳,准备作为晚上父子三人休息的地方。他从包里掏出馍馍,一下午的行程让中午本就僵硬的馍变得更加硬邦邦,顾一国到了三碗热水,将手中的馍掰碎泡软之后一口一口喂给弟弟。
一下午的颠簸让顾一军有些疲惫,他懒洋洋地靠在哥哥身上,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珠。
火光在雪夜中跳跃,映出父子三人疲惫而沉重的脸庞。顾一军缓了会儿,渐渐恢复了生气,他挪过去,扯扯父亲的袖子,嗫声道:“爹爹,给小军讲个故事吧。”
顾文远看着远方,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讲述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声音在风雪中飘忽不定。
很久很之前,咱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可不是现在这幅贫瘠的模样。那时候,风是轻柔的,雨水丰沛清甜,平河也不叫平河,而是叫红水河,河水常年奔腾不断,滋养得河两岸沃野千里。村子里的庄稼几乎有半人高,麦穗沉甸甸地能压弯麦秆。
村子里的人安居乐业,仓廪充实,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微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这儿,受一位龙王的庇护。
顾文远顿了顿,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焰翻腾跳跃,映亮了他眼中复杂的光。
传说这位龙王,就住在红水河的源头,他的龙宫金碧辉煌,其中金银财宝无数。他掌管着方圆千里的**江河,性情说不上暴戾,却也绝对称不上慈悲无度。他给与方圆千里的百姓风调雨顺,但每年也要百姓们献上回报——一名童男或一名童女。这古老的习俗,一代代传承下来,成了每个村子轮番承受的宿命。
每年初春,龙王会到被选中的村子,敲响其中一家人的门。一天之内,被选中的人要将孩子送到离自己村子最近的河岸边。没人知道孩子被带走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成了龙王的腹中餐,又或者是在龙宫快乐健康地长大,只知道若是不从,龙王一怒,江河倒转,赤地千里,洪水滔天,整个村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那一年,运气很不好地轮到了清水村。
龙王选中的,正是村里口碑极好的楚庄一家。楚庄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敦厚能干,日日跟着他下地干活,已是家里的好帮手;二儿子聪颖机灵,七岁时便能颂词作诗,在村里蒙学,最得先生夸奖;但最得楚庄疼爱的,还是小儿子楚文眠,那年眠眠刚满三岁,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像是会说话,咿呀学语时喊出的第一声“爹”,让楚庄这铁打的汉子心都化了。
楚文眠是楚庄年逾四十才得来的幼子,被他视若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手里怕化了。好在他从来都不哭不闹,嘤嘤学步时,楚庄做完活从地上回来,他会踉跄地奔至父亲怀中。
那一天,楚庄一家正坐在一起吃饭时,楚庄正逗着怀里的小儿子,屋外突然黑了,一声声沉重的敲门声响在了他家门口,半分钟后,敲门声渐止,天空恢复晴朗。
楚庄抱着小儿子的手颤抖不止,旁边还在吃饭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也停下了手中的碗筷,一家人对视着,绝望和惶恐涌上心头。
楚庄望着窗外宁静祥和的村子,感受着怀中小儿子的温度,心里难以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选中他们。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啊!几个孩子都是他的命根子啊。若是可以,他宁愿去替几个孩子去承受这一切,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全村几百口人的性命,赖以生存的土地,都系于他一家之决断。
那一晚,楚家愁云惨淡,妻子哭晕了好几次,楚庄像瞬间老了几十岁,头发白了大半。他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抽着旱烟,望着月光下小儿子蹒跚学步的身影,心如刀绞。
等三个孩子睡着之后,夫妻俩对坐在床头,中间放着一个布袋子。他们选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石头,分别代表三个孩子。妻子痛苦地摇摇头,“别让我选,我选不出来。”
两人对坐流泪了一晚,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楚庄才颤颤巍巍地将手伸进袋子。他闭着眼睛将石头拿出,递到妻子面前,让她看。那是楚庄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命运要让他刚满三岁的小儿子去承受这一切。
在世世代代传承的习俗和对全村人责任的压力下,楚庄被迫作出了这个让他最痛苦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楚庄给楚文眠穿上了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小短袄,妻子红着眼眶,在楚文眠贴身的里衣缝进了一枚祈求平安的铜钱。楚庄抱着儿子,一步步走向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河。
怀里的楚文眠尚不知自己大难临头,只觉得爹爹抱得格外紧,还伸出小手好奇地摸楚庄脸上纵横的泪水,“爹爹,你怎么哭了。”楚庄没法回答,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剑上,儿子的体温透过外衣传到他身上,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到了河边,他将儿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遍遍摸着儿子稚嫩的小脸,“眠眠,好好听龙王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猛得转身,踉跄着逃离了河边。
楚文眠以为爹爹在跟他玩耍,傻傻坐在石头上,直到楚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惊觉不对,“哇哇”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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