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楚庄失魂落魄,儿子的脸庞、妻子的泪眼、村民复杂的目光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同村人也一定觉得他是个懦夫,竟然为了自己的生存将儿子交出去。
他越走越慢,越走心里越慌。河水那么湍急、那么冷,龙王究竟长啥样子,会不会吓到眠眠,会不会吃了他?这些念头如毒蛇一样萦绕在他的心间。回到村口,他回头望向大河的方向,只见村落遍布,炊烟袅袅,哪还看得见河的影子。是啊,走了一个多时辰,哪还看得见呢?
到了村里,偶尔有村民拿着锄头经过,复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这天夜里,楚庄刚睡着,就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他猛地惊醒,却只看到窗外的茫茫夜色。从那天起,楚庄再也没心思下地干活,他不再是清水村最勤奋的人,他觉得那些村民都看不起他,眠眠的哭声夜夜飞进他的梦境,提醒着他如何抛弃了自己的儿子。
转眼,从夏到冬天,清水村的大地覆上了一层白色,远处的红水河也结了厚厚一层冰。
楚庄坐在门槛上,看着眼前飘飞的雪花,心上有了决定。晚上趁着夜色,他打包了几块干粮,又带上一个碎冰的刨子,在妻子和孩子都睡着之后,悄悄离开了清水村。
他不知道龙王住在哪,只能沿着红水河一直往上游走,一天天过去,干粮早已被吃完,脚上的布鞋也被磨破了,鲜血和伤疤布满了他的脚底和脚面。饿了他吃旁边干枯的野草,渴了他用刨子凿开冰面喝冰冷的河水。
一天天过去,他的胡须已有半个手掌长,脸上也被伤疤和泥土覆盖,唯有那双眼瞳,经历了时间的磨砺,愈发清明。
终于,他看到了祁连山中汩汩流出的河水,这和清水村那冰天雪地的场景完全不同,河水清澈明亮,往下望去深不见底,鱼儿游来游去;岸边青草幽幽,其间点缀着不同颜色的野花,偶有彩蝶绕花翻飞。
楚庄没兴致欣赏这风景,想到儿子就在那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下无助地哭泣,他心一横,大叫一声,“眠眠,爹来了。”便纵身跳入了幽深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将他淹没,他本以为必死无疑,奇怪的是,下沉片刻后,周身的水压慢慢减轻,河水也变得温暖起来,他甚至可以在水中呼吸。
他顺着一股暗流往下潜,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哪还有什么泥沙乱石。只见一座巍峨壮观,通体由水晶和琉璃筑成的宫殿矗立在眼前,宫殿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昏暗的河底。各种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水族在宫殿门口休闲游弋,这一切都打破了楚庄以往的认知。
他掩下心上的恐惧,惊疑不定地走到宫殿前,只见宫门前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穿王袍、头生双角、不怒自威的高大身影,那身影藏在阴影中,尽管还有些距离,却给楚庄莫大的压力。
但又想到儿子的处境,顾不得害怕与敬畏,扑到殿前,声嘶力竭地喊道:“龙王,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那身影并未动怒,目光淡淡地看向他,缓缓开口道:“凡人,你既明白本王的规矩,又为何去而复返,难道你想让全村人给你陪葬吗?”
楚庄悲愤道:“那是我儿子,我舍不得,我放心不下,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知道他安好,我死也安心了。”
龙王沉默片刻,挥了挥手,“也罢,便让你亲眼看看。”
说罢,便有虾兵蟹将引着楚庄,穿过重重殿宇,来到一处更为广阔绮丽的花园。这里的景象让楚庄目瞪口呆,连绵的奇花异草盛开,散发着馥郁的芬芳,许多年轻男女和几岁大的孩子待在其中,有的在凉亭下专注地读书,有的在空地上练着奇妙的武艺,那几个小小的孩子则聚在一起嬉戏玩耍。他们个个衣着光鲜、面色红润,脸上洋溢着幸福无忧的笑容。
他的小儿子楚文眠,这时候又长大了些,正被几位容貌绝美的龙女环绕着,坐在一个镶嵌着珍珠的秋千上,手里拿着晶莹剔透的点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笑声清脆悦耳,是楚庄从未听过的开怀模样。
他大喊,“眠眠。”坐在秋千上的小人儿却毫无反应。
“别喊了,他们听不到的,”龙王的声音自他的身后响起,“你看,凡间多疾苦,旱涝饥馑、生老病死,凡人短短数十年寿命,大部分人生都在受苦。我将这些孩子带到龙宫,并非苛待,而是赐给他们仙缘。在这里,他们忘却曾经经历的疾苦,远离尘世的苦难,衣食无忧,更能修习仙法道术,延年益寿。将来学有所成,或可掌一方风雨,庇佑黎民百姓;或成仙成神,福泽无限,成就远非做一个凡人可比。这难道不比你将他留在你身边,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历经世间疾苦要强吗?”
楚庄看着儿子那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再看看这龙宫里如梦似幻的一切,心中翻江倒海。他从清水村出发,一路经历风霜雨雪、吃野草、饮冰水,唯一的目的便是带儿子回家,若是儿子死了,自己定尽这点微薄之力为他报仇。
但此刻,看着儿子所享受的优渥生活,这远远不是他所能提供的。他明白了,龙王所言非虚,这对于眠眠来说,确实是一条通往不同人生的、无比宽敞的大道。他心中的愤懑、担忧、不舍......渐渐被一种欣慰与失落相混合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他意识到,自己的爱,或许会成为眠眠展翅高飞的枷锁,他站在原地,双眼含泪,深深看着在几个龙女中间玩耍的眠眠,将那灿烂的笑容印在心底。
但他心底又有另外一种疑惑,“那龙王,为何民间传说......”
龙王摆摆手,“本王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期间带来了多少孩子,但也没见几人有你这般的勇气,敢来见本王。大部分父母都心安理得地弃了孩子,或许是害怕,或许是为了不殃及村子里的其他人,就编造了这样的传说。本王是何等身份,何须与区区凡人计较。”
楚庄最后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对龙王鞠了一躬,“多谢龙王恩典,请龙王善待我儿。”
说完,他带着满心的失落与怅然,在虾兵蟹将地护送下离开了龙宫。
还没进村,妻子就朝他跑了过来,问他去哪了。楚庄摇摇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故事讲完了,火焰的亮光渐渐微弱,只有风雪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第二天,下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父子三人终于抵达了约定的地点。亭子外,韩家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那里,车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顾文远欠身道:“劳烦韩先生韩太太久等了,这两日大雪,路上走得慢了些,所以耽搁了时间。”
看到顾家人如此狼狈的模样,尤其是顾文远和顾一国冻得发紫的脸庞和几乎湿透的鞋裤,韩先生韩太太脸上都露出了愧疚和震惊的神色,唯有全程坐在车上的顾一军好一些。
韩太太赶忙从车里拿出暖手炉和毛毯,递到顾文远手中。
“顾大哥,你们何必冒着大雪走过来呢,我们多等几日又何妨?这大雪天的,把你和孩子冻坏了可怎么办。”韩太太声音有些哽咽。
顾文远摆摆手,示意不用,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怀里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的小儿子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将小军递给韩太太,动作缓慢而沉重,“已经劳烦韩先生韩太太多等两个月了,又怎么好意思再拖着。韩太太,小军以后就拜托你们了。”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韩太太小心翼翼接过孩子,连声承诺道:“顾大哥,您放心,您放心,我们一定对小军视如己出。”
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顾一国,突然走上前来。他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个用布包了好几层、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东西——正是那个色彩斑斓、略显狰狞的昆仑奴面具。
这两个月,他除了陪着弟弟,一有空就反复擦拭这个面具,用能找到的最鲜艳的花草的汁液小心地填补褪色的地方。此刻,这面具在雪光的映衬下,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顾一国走在韩太太面前,目光直直落在弟弟脸上。小军看到面具,眼睛亮了一下,伸出小手想要去抓。
顾一国没有立刻给他,他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面具上的绳子穿过弟弟的脖子,之后将面具放在弟弟怀中。
“小军,”他握住弟弟的小手,“这是哥哥当时送你的礼物,你以后要好好带着这个,你看到他,就像看到哥哥一样。以后,要听韩先生和韩太太的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他一字一句对弟弟做着最后的叮嘱,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守护和思念,具象化地留在弟弟身边,即便远隔千里,也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他转身望向韩先生,深深鞠了一躬,“韩叔叔,您能否将您在长安的详细住址告诉我?”
韩先生微微一愣,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雪中冻得脸色发青,却目光灼灼的少年,心中有些触动。他沉吟片刻,没有拒绝,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纸笔,借着车厢的木板,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住址,递给顾一国。
顾一国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接过千斤重担。他仔细地一遍又一遍看着上面的字迹,似要把每一个笔画都刻进脑海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贴身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他知道,有了这个地址,茫茫人海,千里之遥,他和弟弟之间,总还有这么一根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线牵连着。这给了他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等他长大了,等他有本事了,这根线能指引着他,再次找到弟弟。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也到了该离别的时候了。
韩太太抱着小军上了马车,马夫挥动鞭子,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缓缓启动,留下一排整齐的车辙。
小军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扒着车窗,往日他最爱的昆仑奴面具此刻硌在窗口,让他的头无法探出去。
他朝着窗外模糊的人影挥挥手,带着哭腔喊道:“爹,哥哥,小军要回家。”
那一声“回家”,像一把尖刀,彻底割断了顾家父子紧绷的神经。
顾文远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个坚强的汉子,在全家人两天没有饭吃时没有哭,在大旱导致几亩麦子颗粒无收时没有哭,但此刻,看着自己的亲身骨肉将要彻底离自己而去,在这旷野风雪中,压抑地哭出了声。顾一国也红了眼眶,但他始终紧紧盯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顾一国没有哭,他像一尊雕塑,直挺挺立在雪地里,目光死死盯着远去的马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交界处。
风雪依旧,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寒冷,父子儿子在风雪中静静伫立,不知站了多久,马车的车辙印渐渐被新雪掩盖。顾一国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辆马车一起走了,胸口的位置,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弟弟即将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那张纸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他的体温。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沉浸在悲痛中的父亲,声音平静得可怕,“爹,我们回去吧。”
雪地上,来时的两行脚印和车辙印依稀看得到影子,回去的路上,只剩两个疲惫的身影和一辆空荡荡的马车。
顾一国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得无比扎实,他知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照顾弟弟的少年了。他的人生,从此有了一个明确而坚定的方向——长安。
这个地址,不仅是一个地点,更是一个承诺,一个太对自己,也是对未知未来的弟弟许下的关于重逢的承诺。
尽管前路漫漫,或许荆棘密布、挫折重重,甚至顾一国想过,等弟弟长大了,或许会忘了他,忘了父母,忘了清水村。但这个念头,像一粒小麦种子,在他冰封的心底,悄然埋下,在某一个瞬间,生根发芽,最后长成金黄璀璨的小麦,让他和弟弟都体会丰收的喜悦。
云朵聚成连绵厚重的云团,掩住了柔和的月光,豆大的雨滴倾泻而下,砸在陈旧的面具上,“乒乒乓乓”唤回了顾一国遥远的思绪。
不知何时,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只不过被面具遮住,谁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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